会试落第
年长举人嘴里那声黄解元,如一根锋利的银针般刺进孙璟瑜混沌的心海,茅塞顿开,不知怎地想起临考前夜,那个叫如意的丫鬟送来一盘糕点,孙璟瑜记得当时他一心读书没顾着吃,后来一夜起来腹中饥饿,见那糕点放着也是浪费便匆匆吃了。可早膳的时候他还吃了热粥,并未见荤腥,当日起床也没发觉身体哪儿不舒坦。
孙璟瑜左右想不通,摇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虽然黄解元此人并不合胃口,可这种卑鄙手段他一定不会使。但为何忽然腹痛?难道是因为糕点放了一夜,坏了?
孙璟瑜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客房,不多时有人敲门,正是几位同乡。
“孙兄,你还年轻,莫再伤怀了,咱们在京城留不了几日,不如出去转转,解解闷也好。”年长的举人安慰孙璟瑜,孙璟瑜闻言沉思,见黄解元不在,便道:“说的对,解解闷也好。黄兄呢?上回他请咱们吃天下第一楼的糕点,今日不如我们回请?”
几人闻言附和点头:“对对对,说起来天下第一楼的糕点也不过尔尔,那味道还不如我家娘子的厨艺,哈哈。”
“我倒觉得名符其实,现在还嘴馋着。”
“哈哈,我也觉得味道甚好,花生的香味甚浓,还有股不知道什么味掺着,甜而不腻,软糯得很。”孙璟瑜呵呵道,仿佛一扫揭榜落第的忧伤。
“哦,孙兄吃的花生味?我那是盘桃仁糕。”
“我那好似杏仁糕。”
“黄兄哪儿去呢?叫上赶紧出门吧,喝酒也好,吃菜也好,玩个几天咱们就回乡去。”孙璟瑜吆喝着,迈开步伐朝着黄解元的客房而去,后面几人小声道:“哎,黄解元这会估计心里不好受……不一定会跟你咱们出去。”
孙璟瑜闻言顿步,颇是沉痛道:“我去劝劝他,若是叫不动,咱们单独出去。”
“也好。”
孙璟瑜在客栈二楼绕过几道弯才走到黄解元居住的客栈上房,孙璟瑜还未敲门,隔壁房忽而开了,几位俏丽丫头翩然出门,孙璟瑜不知为何,脚下生风般一转身,躲进了拐角,心中竟还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慌乱。
“欢姐,老爷落第,这下可怎生是好……”孙璟瑜听得一女子闷声叹息。
另一女子接话,颇是恼怒的哼:“咱们老爷这是给人耍弄了,那刘管家当日明明是收了好处,却不想是这般结果。”
“哎,刘管家不过一个管家罢了,老爷当日怎能信那等贱奴,若是亲自见上刘大人如今可不同了。”
“你道老爷不想见,刘大人堂堂三品大员,老爷想见也难啊,能找上刘大人府上的管家已是不易,哎……老爷如今……真怕他一蹶不振……”
“不碍事,咱们老爷才二十,年轻有才,下来回还有机会。”
“哎,那又是三年啊。”
几个女人渐渐离开了孙璟瑜的视线,孙璟瑜现身出来,心中这才了然原来黄解元没有攀上刘大人,难怪……
孙璟瑜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找黄解元,房门再次从里打开,孙璟瑜对上面熟的丫头,正是如意。如意看到孙璟瑜,脸色微红,垂下头故作镇定道:“孙举人找我们家老爷?”
孙璟瑜心中暗道若那糕点真有问题,与这丫头脱不了干系,想着便恨极了,面上却斯文有礼道:“如意姑娘,在下想请你家老爷去喝酒,不知黄解元可在?”
如意柔声道:“我家老爷不在,老爷看榜以后便……出门去了……”黄解元没料到自己落第,气愤难平便冲出客栈,估计是找刘家管家。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相告,孙某告辞。”孙璟瑜意味深长地看了如意几眼,心中颇是讶异,这丫头的神色真诡异,瞧着就不像寻常模样,莫不是……
孙璟瑜走出几步,那如意却又叫唤:“孙举人。”
孙璟瑜顿步,如意再次垂首羞颜,声若柔水:“孙举人打算何时回乡?”
寻常女子谁会这般拉着一个男子问东问西,孙璟瑜心中猜测笃定几分,顿时满面愁容,绝望悲戚的掩面长叹:“在下此番落第,却是无颜回乡见爹娘哎……爹娘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我却无能回报,我愧对两老养育之恩,也是孙某命该如此,平日身体都好,却在会考之日生病腹痛难止,看来连老天爷也不肯遂孙某的愿,孙某定是贪吃误了大事,实在该死!这番真相若要爹娘知道,非打断孙某的腿不可,哎。如意姑娘,吃酒的事等黄解元回来再说,孙某先行告退。”孙璟瑜沉痛地一番感慨,说罢便失魂落魄地离去。
孙璟瑜没与其他人出去喝酒,独自站在廊道上,从二楼清晰看到黄解元将近黄昏时怒气匆匆地回来,看着黄解元一路回去客房,孙璟瑜随后跟上,走到紧闭的门前,就听闻里屋传出黄解元愤怒的骂咧声,不时还有瓷器摔碎的喧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黄解元砰砰摔着杯子,咬牙切齿重复这句话,孙璟瑜在外听着便可想象他的愤怒。
“老爷老爷,您消消气,您还年轻,下次再…”如意在一旁劝慰。
“贱人!胡说八道!下次会试要等三年,三年!”
“老爷……”如意哀哭,缩着身子不敢再说。
黄解元更是生气:“那姓刘的给我等着!”吼完又摔了杯子,骂咧道:“哭什么哭,还不给我收拾东西,明早便回去!”
“明日便走?是不是太急了……”
“不走还留着做什么?叫你收拾东西就麻利点,磨磨蹭蹭!”
“是,老爷……要不是去知会其他举人老爷?不一道走?”
“知会他们做何用!各走各的便是。”
“哦……老爷……下午孙举人来找过您,说是几位举人老爷想请您去吃酒。”
黄解元闻言大楞,半晌才沉声反问:“他可有说别的?”
“孙举人落第……失魂落魄地说是无颜回家,奴婢瞧着……真怕他会想不开……”
“……哼,他就那点气度,以为夫子看好他便能飞黄腾达?我还道徐老爷会收拢他,却不想他是清高自持,连徐老爷的门槛都没蹬便来赶考,光有才学可无用。”
“孙举人好似运气差,考场上腹痛难忍……才……”
黄解元闻言哈哈大笑:“哈哈,腹痛难忍啊,乱吃东西可不就是那样。”
本来愤怒地黄解元这会说起孙璟瑜的事来,却慢慢纾解了怒气,满脸洋溢着阴森的笑容,如意偷瞧着,心中一凉,想起那日依老爷吩咐给孙璟瑜送去的糕点……
“老爷……那盘送给孙举人的蟹黄糕……”
啪——
如意未问完的话被黄解元一巴掌狠狠打断,瞪着如意凄惨的脸,黄解元咬牙阴森警告:“贱人!谁跟你说过蟹黄糕?谁让你给孙举人送过?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如意捂着脸,颤颤巍巍哀哭:“奴婢……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别人吃了什么,你怎会知道。”黄解元扯开嘴角满意地笑了,回到桌边坐下:“收拾东西去,别碍事。”
“是。”
见丫鬟匆匆走了,黄解元方才缓下怒气。看着桌上的宣纸不由得更恨,纸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正是临行前拜访夫子,夫子亲手所赠。黄解元嘲讽的想,谁有靠山,谁便是山外山,不若,便是他这般怀才不遇。攀不上徐老爷,攀不上刘大人,会试落第倒有几分预料。黄解元暗道落第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落第,同窗却及第,荣耀还乡。最恨及第的不是别人,是清高穷酸的孙璟瑜!可惜了,即便人人都赞孙璟瑜年少有才,他却太年轻太孤高,埋头读书从不屑弯弯道道。黄解元想起方才如意说孙举人失魂落魄无颜回家,心中犹如中举时激动万分,竟扯开嗓子开怀大笑……好你个孙璟瑜,有才清高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个落水狗!
天色入夜,春寒料峭,孙璟瑜换上最厚的衣裳,拿着银钱撑起伞便踏出客栈大门,身后的同窗远远道:“孙兄这么晚去哪儿?外头冷哟。”
孙璟瑜回头淡笑解释:“好些日没出门,今日想瞧瞧京城的夜景。”
“哦哦哦,哈哈,孙兄慢走。”同窗笑的玩味,孙璟瑜不置可否,拉紧衣襟径直朝天下第一楼走去,天下第一楼是酒楼,即便这般寒春夜晚,里头仍有不少客人。
见孙璟瑜进来,小二忙上前招呼:“客观几位?想吃些什么?”
“听闻天下第一楼的糕点精致,在下上次有幸尝过,今日想买些回去。”
“那是那是,咱们楼的糕点天下第一,客官想要什么味的点心?”
“可有一种里头带着花生和蟹黄味,不晓得这道糕点叫什么名,想再尝尝。”
小二闻言一楞:“客官是不是记错了,咱们楼的蟹黄糕是正儿八经的蟹黄所做,里头可不带一点杂质,怎会有花生味?花生仁点心里头也没有蟹黄,客官到底要哪种?”
孙璟瑜所料没错,便道:“给我一样来一盘。”
从天下第一楼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孙璟瑜独自坐在楼里,吃完花生仁点心和蟹黄糕,喝了热茶,肚腹舒坦饱食。两样糕点,没一种是那天所吃的味,黄解元送给他的点心,根本就不是天下第一楼所出。
孙璟瑜撑着伞漫步在清冷的街头,不多时晃进点着灯火的药铺。
孙璟瑜道:“大夫,蟹黄和花生一道吃,可有什么不妥?”
大夫闻言直接回道:“螃蟹与花生仁搭配不妥,两相相克,容易腹泻、腹痛,年轻人别仗着身体好乱吃乱喝,细着点好。”
“多谢大夫。”
三日后,孙璟瑜收拾行囊与同窗好友齐齐返乡,等到回家时,又是一年槐花开,这年,孙璟瑜上京赴考落第,年仅十六。
连着好几日春雨绵绵,总算盼来大晴天,孙家由李氏做主,将大嫂的远方表妹,十四岁的姑娘买回家来做丫鬟,这一下,家中活计全由丫鬟桂花张罗,孙家的女人,彻底拢起袖子,做起清闲夫人。
算着孙璟瑜差不多时日要归乡,闲来无事的秋娘每日最喜欢去村渡口等候过往的船只,这日天气大好,才吃了午饭,秋娘便漫步走向渡口,不多时桂花随后追出来,老老实实站在身后不说话。
桂花比大多农家女孩长得秀气白嫩,是个难得俊俏的丫头,干活也麻利爽快,一家人甚是满意。只是全家就这么一个丫鬟,秋娘却发觉桂花最喜欢跟着她转,好似全家只有她秋娘才是主子。这般相处秋娘并不喜欢,太招眼,时间长了李氏和大嫂怕是会不舒服。
“桂花,你回去伺候大奶奶便是,莫总跟着我,我这又没个需要差遣的事。”
“二奶奶,您一个人待在外头奴婢不放心,还是让我陪着吧。”
秋娘闻言蹙眉,这话也是有理,虽说渡口就是村边上,但来来往往的男人不少,她一个女人站在这里的确惹人嫌,若不是眼巴巴盼望孙璟瑜回来,秋娘绝不会在此多留。
秋娘沉默,默许桂花跟着。
河边的风带着水气,吹在人脸上夹着微微的凉,岸边的柳条轻轻摇曳,远处的山影倒映,似清丽如墨的画,景美,景中的美人,更美。美人静静站在树下,神情专注的望着远方清空与水面,清风吹乱秀发,美人抬手,轻轻撩起,藏在白皙的耳畔后。
远方夕阳西下,秋娘动了动僵硬的腿,叹息一声扭头对桂花道:“回去吧,明日再来。”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孙家走去,躲在树丛后的男子喘气跳出,巴巴的张望着两道清丽背影,张开手中的宣纸,上面醒目的身影,正是主仆二人,神似七分。
孙璟瑜一日不归,秋娘便夜夜孤枕难眠。特别是开春后,越发难以入睡。整日想着孙璟瑜会考的事,是落第还是及第,如若落第孙璟瑜会如何,如若及第孙璟瑜又会如何,总有想不完的事。
这夜,秋娘辗转反侧,听着窗外虫鸣,幻想孙璟瑜明日便回归来,或者后天,肯定是快到家门了。正琢磨着,忽闻床边一声异响,好似有人踩碎了柴禾,突兀的声音灌进耳朵,秋娘扭头,透过窗幔看向泛着月光的窗子,窗子是关着的,但有裂缝,秋娘怀疑是野猫,却见窗子极其缓慢的,点点被拉开了……
秋娘如遭雷击,毛骨悚然瞪大眼睛缩进被子,喘气都不敢动作。
是人还是鬼?秋娘吓得冷汗涔涔,更是郁卒为何此时孙璟瑜不在身边。
眼看那窗子就要全被拉开,秋娘紧紧闭上眼睛,扬声喊道:“桂花!我渴了。”
那窗子瞬间停止动作,秋娘仿若听到有人小心翼翼离去的步伐,不多时桂花掌灯过来,睡眼惺忪的递上水。
秋娘大汗淋淋一口喝了,桂花奇怪道:“二奶奶怎满身是汗?”
“没……没事,你就在我这睡吧。”
“使不得……”
“不碍事,让你留下便留下。”
“恩……”
没几日,村里又有一桩大喜事。
张家女儿,梨花姑娘出嫁,夫家乃镇上商户许家,听说颇为富有。
这桩喜事从过年说到三月,从三月说到五月,这次似乎定了,梨花真的要嫁了。
得知这个消息,孙家沉默以对,不说祝贺也不说酸话,只当不晓得的陌生人。
若是几年前,秋娘兴许会为梨花出嫁而松口气,如今却没半点心思,梨花不是当年的梨花,孙璟瑜亦不是当年的孙璟瑜,她更不是当年的她。五年前孙璟瑜会护着梨花,她眼睁睁看看毫无办法,如今的孙璟瑜不会护着梨花,秋娘深信,当年的事重来一次,他一定护着自己。梨花,不过一个陌生姑娘罢了。
许家的确是有家底的,接亲这日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八抬大轿迎进村子,鞭炮唢呐不绝于耳,村中老小挤在一块看热闹要喜饼。唯有孙家人大门不出,静坐家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两耳不闻窗外事。
孙璟瑜乘船使进村渡口时便被热闹的队伍吸引了,不由得猜测村里谁家过喜事。下船去,孙璟瑜背着行李跟着陌生的迎亲队进村,近乡情怯心中忐忑不安,仍旧不知要如何用什么颜面去见爹娘。
载着沉重的心思前行,不知不觉迎亲队伍停了下来,孙璟瑜回神,仰头张望这是谁家门口,一看陡然清醒,这不正是梨花家。
既是过来迎亲的队伍,那出嫁的绝对是梨花。
孙璟瑜愣愣站了会,心中感慨时光荏苒,仿佛没几日,他们还是小孩子,梨花哭着鼻子偷偷找他,他便拿着包子馒头去哄她。
后来……
孙璟瑜摇摇轻想,加快步伐朝家里走去。
盖着盖头等待上轿的梨花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孙家老二从京城回来了,听说落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