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泠泠流水溶溶,虫鸣幽幽。玄瑾转身从思返谷离开,往自己清风涧旁新得的处所行去。
玄瑾瞥了一眼手中尚自扣着的盒子,想到玄霄手中热腾的包子,和那个行事不羁,跳脱的师弟,唇角微掀,点心盒子微光一闪,没入储物空间之内,消失在手中。
晚间,苦练了一天的琼华弟子们都累得狠,现下多已入睡。整个琼华一片宁静,远处唯余点点灯火,想是一些理事的弟子事务尚未处理完毕,正是挑灯夜战。夜虫鸣叫声声,愈发静了。
可是玄瑾脑中却是各种思绪翻涌。
自玄霄入琼华以来,这些年来,两人相伴现行,亦师亦友。
玄霄一身剑术,除了他闭关的这些年可以说是他亲手教导。
师弟倏然就像是落入他怀中的一块璞玉。
碧色莹莹,美玉无瑕。
他亲手一刀一划悉心雕琢,每一刀都含着他的心血与期盼。
总有一天他怀中这块碧色晶莹的璞玉,会成为光耀九州,举世无双的和氏璧。
玉却是好玉,真真的清净无暇。
可是,他却忘了问,到底愿不愿做那样一块和氏璧。
是了,玄霄与他是不同的。
玄霄自是喜欢习剑,可是那孩子不也喜欢修习术法,一手火系仙术,琼华弟子无人可匹,又是至阳灵根,与羲和神剑双修自是相得益彰。
玄霄若是悟剑自然是很好,可是如若不能专于剑,诚于剑,单单为了让他欢喜就选择悟剑……
淡如风烟的笑意,从玄瑾墨色,如崖底潭渊的眼眸中升起。泠泠月华之下,暖意融融。
这才是他的师弟,这才是那个于碧水之上,目光灼灼,一心嚷着,要为他实现愿望的少年。
思返谷内少年低低的话语又在脑中响起。
“我若是这般行事,既是侮辱了所修剑道,也是侮辱了虔诚于剑的师兄
傻孩子。
赤子之心,不过如此。
原本手心那捧珍爱的花苗,他虽是日日修剪,最终也没能长成他希望的样子。
蜕变成为蓊郁的花树,深深扎根在地底。
如同傲立的松,迎雪的柏,遒劲壮硕的枝干,坚韧不屈的意志。有一天他们会一同坦然面对风雨虹霓,在雷霆与风暴中,笑傲。
而他小小的院子,却再也拘不住,这株茁壮成长的巨木。
九万里风鹏正举,雏鹰展翅,独立过后,终是拥有新的人生。那些心底埋藏的话语,却是不再愿意他面前说起……
思返谷中少年们清朗的声音尚在耳边响起。
昆仑山巅,月华泠泠如水。男子白衣胜雪,黑发如瀑,墨色的长眉舒展,唇边浅淡柔和的笑意无声的融进夜里,几许无奈,几许纵容。
其实也无甚不可,只是……
玄瑾玉色光洁的眉心染上些许寂寥。
终是,冷清了些。
清风涧外
朴雅的紫砂在炭炉上径自响着气鸣。袅袅的水雾腾起。少女支着下颌,倚坐在炭炉旁的石桌上。海蓝的袍袖铺泻,垂在沁凉光滑的桌面上。玉色腻白的手臂自其中伸出,是无垠蔚蓝的海浪上卷起的雪色浪花,涨跌的潮汐,在黝黑的礁石上破碎,残琼雪屑。
少女怔忡地望着白色的水雾,不知在想什么。
少女中醒过神来时,眼前炭炉上早已氤氲出浓浓的水雾。她秀美的柳眉微蹙,长袖轻拂,茶壶被看不见的气息牵引至桌上。
夙瑶目光只桌面扫过,停在玄霄时常用的那个茶杯上,轻叹一声。
算了,去看看那小子。
这些年,同天青混在一起,越发惹人厌了。
才信誓旦旦说,不会惹玄瑾师兄生气。结果,大师兄才刚出关,就进驻了思返谷。
总不能,真同他与玄震一般,从此往后,便如此淡了吧。
夙瑶轻轻叩击着青石桌面,唇角微抿,倏然从石凳起身,推开院门向外行去。
她步出辉光流转的传送阵,只要通过前方小径就抵达思返谷。
路旁生长着婆娑繁盛的花树,弯弯曲曲的小径在蓊郁葱茏的枝叶中掩映。前方转折处天青色的木槿在月下开得正好。木槿后突然折出名身姿颀长的男子,墨色的长发整齐的梳成发髻,只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身着最常见的琼华文装曲裾。
木槿柔韧的枝条在男子身后随风轻摇,天青色娇嫩的花朵,轻颤,如振翅的蝶。
方端君子,雅致如玉。
夙瑶愣了一下,从男子发顶朴素的木簪扫过,随即低头行礼。
“见过,玄震师兄。”
“阿瑶……”男子看着夙瑶漆黑的发旋低低道:“你,去思返谷干什么呢?”
夙瑶敛目,低声答道:“我去看看玄霄师弟。”
“哦,看……玄霄,师弟……”玄震拖出的调子,意味不明道:“阿瑶……近些年,与玄霄师弟,倒很是亲近。”
“若是,玄瑾师兄知道,定然高兴才对。”玄震声音涩然道:“不过,现下也不用再去。我刚刚从思返谷返回,见着玄瑾师兄就在谷外,想来也不用我们再去看玄霄了。”
夙瑶抬头,盯着玄瑾雪色的衣襟上银线勾成的绣纹,淡淡道:“哦,这样么?那即是无事,玄震师兄,师妹便告退了。”说完,优雅的行礼转身离开。
一向温文的玄震被夙瑶疏离、漠然的态度激得心头愤懑,倏然攥紧夙瑶纤细的手腕,将她拽至身前。
夙瑶一时不查,被玄震带得踉跄一步,伏在了玄震身上。雪色的裙裾转身时,在冥冥夜幕中,翻卷出一个曼妙的弧度,惊怒道:“玄震!”
玄震紧了紧手中愈发纤细的手腕。
瘦了这么多……
一点也没照顾好自己!
男子只觉得苦涩又心疼,心中堵得难受,语气艰涩道:“阿瑶,我们……难道定要如此么?”
“你,你便去思返谷看望玄霄,那你怎么……”
夙瑶伏在玄震身上挣了挣,玄震才缓缓将手中纤细的手腕放开。少女清丽秀雅的眉目在泠泠月下更显得漠然,只听她淡淡道:“玄霄是我的师弟,身为师姐,我自是要照顾他的。”
夙瑶顿了顿又续道:“便是玄震师兄,对夙玉、夙汐等各位师妹不是也很照顾么?”
玄震看着少女漠然疏离的神色,心中一下一下抽疼,只是囔囔道:“阿瑶,阿瑶,你厌我至此么?!”
少女背转过身,淡淡的声音从泠泠冷月中传来:“我不是说过么,我不愿成为你的师妹,亦,亦不想你做我的师兄。”说完提步欲走。
“我不信,好好的,怎么就莫名厌了我。还搬到清风涧,阿瑶,这么些年,你竟从不主动见我!”玄震紧紧的攥紧夙瑶海蓝的衣袖,将少女定在原地,呼吸粗重又急促。
“哦,你不知道么?”少女在原地伫立,语调漠然并不回头。
“你便不说,我怎么明白?”
少女嘴唇微动,随后又想起之前卷云台上师兄妹和谐自然的那一幕,嘴角抿紧,淡淡道:“你即不知,那,便算了吧。”
“撕”裂帛的声音在静夜中想起,格外刺耳。夙瑶手中剑光一闪,御剑消失在原地。
空留玄震一个人伫立在原地,握着撕裂的半幅袖摆,径自低着头,银色的月华之下,满是失望与哀伤,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半响,一声长叹响起。白衣男子,行到玄震身前,拍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回去吧,明日我与夙瑶谈一谈。”
玄瑾看着玄震褐色的眼眸中些许氤氲,微微摇头,肃声斥道道:“明日,你还想不想参加早课!还不快回去休息!”
“大师兄!”
“好了,回去了。一切就交给师兄便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玄震沮丧的点点头,攥着那半幅袖摆转身离开。
玄瑾又长叹了一口气。
琼华雅致如玉,温文稳重的二弟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人罢了。
剑光微闪,玄瑾也消失在思返谷外。
刚才还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的角落,突然显出四个人影来。
“可算走了,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用风归云隐,在这里听小辈的壁角……”重光从花树后绕出,嚷道。
青阳温声劝道:“重光师兄,要是我们就这样出去,两个孩子该有多尴尬。你看,玄瑾不也是最后才出来么?”
“哼,玄震这孩子,笨死了。平时看着很是稳重聪明的样子。这都不明白?活该被夙瑶扔几年不理。”
宗炼看着诋毁自家徒弟的重光,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唉,过几天全都打发出去历练。省得老是在唧唧歪歪,沉溺在这些小儿女□□里。”
太清哂笑一声道:“你终于是有了些为人师表的样子了。还知道要让弟子下山历练。你看夙瑶,要不是你总是不在琼华,也没个悉心教导的师尊。这性子,别扭到这般地步。”
“光说我,掌门当初不是说玄瑾出关就没事了么?结果,玄霄今天就进来思返谷!”
太清淡淡地看着重光道:“玄瑾才出关几日,总要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