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盘膝而坐,轻抚着搁在膝上的羲和,眉眼甚是柔和。
他初得羲和,便是在师兄闭关的时候。
他从山下历练回来,和师兄已经分开了两三个月了。其实不过是几个月,对于千余年寿命的修仙者来说,这实在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可是自他如琼华来,他与师兄同进同出,共枕而眠,他们……从未分开这样久。
而他们的住所还住进了旁人,他亦是很不习惯。
更何况……
少年唇畔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更何况那会,师兄已经闭关了。明明是答应要等他回来的。他想起那时还很是稚嫩的自己,还有心中暗藏的委屈和愤懑,淡淡笑起来。
想来,那时大抵是师兄实在无法在压制修为了吧?
小的时候,总觉得师兄是无所不能的,只要答应了的事情,便都能做到。
禁地阳面,灼热的岩浆喷吐着艳红的火舌。瑰红的辉光如同夕阳织就而成妍丽的霞光,温柔的覆在少年身上,为这个凌厉锋锐的男子,添上一缕暖煦的柔软。
少年的自己,便正如师尊所说,是依赖着师兄。
他是他亲近的第一除了爹娘外的人。
他十岁那年,见到了最惊才绝艳的剑客,
感受到了最震慑人心的剑法。
如同高山一样沉默巍峨的气度;如流云一般不染尘埃的淡漠;如同厚土一样宽容广博的心胸。
白衣如雪,人如飞仙。
当时,他不懂,现在却明白。那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臣服。
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己也许都尚未察觉,潜移默化间仰望着他的师兄。
整个琼华不知有多少修士,仰望着如同神仙中人的师兄。
他从来不想成为其中一员。
却不防心灵不成熟的自己,早已庇佑在师兄的羽翼之下。
虽然,除了剑术,无论是仙术,阵法,星辰演算,这些方面都不会比师兄逊色。然而,也许是人生阅历的关系,心思成熟的师兄,永远都充当着引导者的地位。
可是,他毕竟,是玄霄!少年自信的握紧手中犀利无双的剑器,双目清冽又坚定。
他是玄霄,是楚家的儿子,生来便傲骨天成。
便是师兄,也不同让他臣服。
他也许曾经迷惑,也许也会走失,他终究会披荆斩棘,找到自己的路。
修长洁白的手指,柔韧凝白如同玉笋。紧紧攥着妍红的剑身,热烈的红色,仿佛珊瑚一样的靡丽,侵染着凝白的手中,有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如同子夜一般暗沉的眸色,跳跃的是永生不屈的火焰。仿佛出鞘的神兵,森冷慑人的剑芒,闪耀着雪亮的刀锋。
他是玄霄,便是苍天,也不能随意将他驱策,让他甘心臣服。
到现在,他仍然愿意听师兄的话,能够为他去做那些他喜欢的,或是讨厌的事情。不是因为臣服而甘心被驱策,而是因为他喜欢。
他喜欢,自然就愿意去满足师兄所有愿望,因为是那是他的师兄。
他愿意甚至是主动去接触烦躁的琐事,与帮助他的师兄,不是因为臣服于这个不同高山一样令人仰望的男子。
而是因为他愿意去分担,去承受。
他玄霄,从来就不是依附松柏的凌霄。
他愿意成为与那棵伟岸的巨木,交缠相生的树。
相互依靠与扶持,分享着雾霭虹霓,雨露阳光,抗击着风暴雷霆,冰霜冻雪。
他不能再如小时候那样,跟在师兄的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能成为与师兄并肩同行的人,才能一直同这个人走到最后。
少年又回想起自己那时被师尊点醒,强迫自己去与更多人接触,玄震,天青,玄铭,夙汐,夙莘,甚至是关系曾经不好的夙瑶。
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而不是想师兄会怎么做。
因为他要做的是玄霄,而不是像师兄的玄霄。
他是自己。
没有师兄的日子,强迫自己走出师兄的影响,便是轻松的想一想那个人都是成奢望。
糟透了。
师兄不在,许多将要进行的修习都搁置了,比如阵法,仙术等。
阵法修习研究,他搁置的研究方向,许多都是要师兄共同完成的,少了研究伙伴,自然也无法进行。
当然,其实亦是能够同其他师兄弟共同研习。只是,其他人都没有他和师兄那样的默契。他们如同本能一般的了解对方,别说是言语,甚至连眼神都不需要,都能明白对方的意识。
即使是再枯燥的研究,那个白色的身影单单站在那,也能给他带来欢愉与从容。他可以放心的遨游试验自己的设想,或是信任的,去和师兄一起探索别的方向。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研究,不用丝毫分神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珠连璧合的配合,灵犀相通的想法,张扬灵动思绪,恣意又舒适,这真是一种享受,不是么?
而师兄,总能在他将要误入歧途时,将他拉回来;在他们百无头绪,他径自烦躁失衡时,让他清醒。那些浩如烟海的知识,散发着诱人的魅力,那是来自未知的吸引。即便是他和师兄也会沉浸和迷失其间,那个睿智谨慎的男人总能够迅速清醒过来,也将他拉出那个令人迷醉的深潭。
师兄,是他的理智。
奔腾不歇止的思绪,躁动迷乱的心绪,那个人永远如朗月清风,让他心灵宁和,认清自己,整理自己,控制自己。
他不可或缺的冷静与睿智。
他的师兄。
即便是已经逐渐找到自己的如今,他也曾完全摆脱师兄的影响。不是因为依赖,而是因为信任。
他愿意接受来自师兄的影响与赠予,非是因为依赖软弱,而是因为信赖这个人的选择,也自信不会迷失。
在加之,阵法研究向来就是错综复杂,漫无头绪,他没时间,没心情也没精力,与不懂他意思的人闲扯。
简直是灾难!
不单是,日常生活糟糕,就是正常的修行也烦躁不堪。
在不经意的时候,他的生活里刻满了师兄的印记,便是四周的空气,似乎都蕴着师兄身上清冽草木的馨香。
有时候,他会感谢天青。
虽然天青这个人很是不着调,聒噪得不行,大祸小祸不断,他时常要围着天青转,很是消耗心力。天青这个人,想法与一般人也不尽相同,也很是新鲜。
他活得恣意又洒脱,与师兄是完全不同的人。
天青,他过着另一种人生,循着另外一种态度。
说不清好是不好,谁对谁错,重要的是让他看到了,明白了,他是玄霄,就像天青便是天青一般。
与师兄完全不同的玄霄。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手中羲和,甚至双修的原因。
他不在是师兄手中花苗,不能因为师兄,就变成别的什么样子。
他是玄霄。
期盼着能够与师兄达到同一高度的玄霄。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自己的路。
是好是坏,他都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少年漆深的眼睛,如同璀璨的黑钻,棱角分明的坚硬又摄人心魂的灼人。他握着手中如同发出应和一般的羲和,紧紧的扣在掌间。
此后一生,永不回头。
不得不说,这磨砺找寻自己这四年,实在很痛苦。
生命里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了,甚至连想一想也须得减少。
亏得天青聒噪,片刻都能整出些幺蛾子。
天青对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总是喜欢跟在他右手的空位,如同他总是走在师兄的右侧。耳边响着天青吵吵嚷嚷,至少不会安静的如同死水。
一整天自虐式的修行,空余时间还要为新来的师弟消耗心力。他实在是抽不出精力来整理师兄不在时,那些错综复杂的心绪。
很好,不就是想要如此么?
只是,午夜梦回时,心中的那抹空寂,却怎么也填不满。
那时他才明白,有时候生命里若是曾经出现过那么一个人,那其他的,便是千好万好,他偏偏就不喜欢。
而他的师兄,本来就是千好万好。
师兄,便是最好的。
师兄曾经陪伴过他漫长时光,美丽又隽永。便是这实在是让人软弱的时光,可是的确是他心中暖热的珍宝。
甜美的令人迷醉的梦。
倘若,换了旁人,便是将就,也无法忍受。
所以,他左手靠近心脏的位置,若是那个该来的人不来……那空着,便空着吧。
他开始在禁地疯狂的修习羲和,
羲和贵为神剑,要成为羲和宿主与羲和双修,首先就对宿主要求极为苛刻。而真正想要修炼羲和有成,却也极为艰难。
一方面是神剑有灵,想要得到羲和的认可,就极为不易。其次,就是羲和是当之无愧的神剑,阳炎实在太过霸道了。
先头整整一年,他费劲心机,时常彻夜在禁地修行,试图得到羲和的认可。羲和中神剑的剑灵太过傲气,理也不理。
那段日子真是……他白天黑夜,一刻不停的沉入羲和中修行,企图与羲和沟通。每每累极,也是抱剑而眠。除了日常的吐纳修行,他整年全被羲和占满,他定下心来一点一点与羲和磨。
反正,水滴,总能石穿。
羲和不理他,不妨事,他控制灵力一丝一缕的接触羲和剑内所蕴含的巨大灵力,一丝一丝,总有能够攻克下来的时候。
羲和是可以算得上是琼华铸剑秘法的巅峰之作。甚至它不仅仅是琼华秘法的巅峰之作。数十万年铸剑之法流派不知凡几,多有可取之处。而羲和望舒双剑基本就是显存铸剑术所能达到的巅峰。
铸剑术流传发展完善至今,单从铸剑水平来说,便是当年以铸剑为长的玄女也未必记得上宗炼。
而望舒羲和双剑,阴阳相济,自称体系。剑器内所含灵力,及剑道规则,竟也不是宗炼操控封印的。而是双剑以阴阳为引,天然形成。
真正可谓是钟灵毓秀。
玄霄闲暇时,与玄震聊起过诸多师兄妹手中的仙剑。玄震告诉过他,宗炼对望舒羲和双剑和仙剑含光的评价。
如果说,仙剑含光是宗炼师伯巅峰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完美之作。那么,望舒羲和,便是穷琼华三代心血的巅峰之作。
双剑与含光都是真正钟灵毓秀的剑器。非天时地利人和,而不可得。集机缘,气运,杀伐之气于一身的剑器。
双剑的“秀”,主要反应在外部,对于外部规则灵气的引动,真正的犀利无双,他们象征着剑器的力。
而含光,他先天却是并不如双剑。但是他的“秀”,反应在对于剑器内部,剑灵对于剑道规则的理解与传承,真正的灵动无双。他象征着剑器的智。
玄霄望着手中羲和有些怔忡。他到现在还记得玄震师兄那时的神情,对于原先属于师兄的那柄仙剑含光的唏嘘。
他亦曾经见过师兄擦拭仙剑含光的残骸。师兄也将那柄剑的故事说与他听过。他不懂那柄号称是灵动无双的剑器,何以烈性至此。剑主与宿主,对于剑器来说,便真的有这样大差别?
如今,他却也仍是不懂。
只是隐隐感觉,若是那天他明白了仙剑含光的选择,那便是他修行羲和有成之日。
若说含光不喜师兄,他却是不信。
他敢说,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师兄对于剑更虔诚的剑修了。
何况,含光还将传承送予了师兄现在的佩剑秋水。
每每见师兄习剑,圆融自然。一方面是有师兄对于剑术的理解的原因。还有就是秋水之故,她完美的继承了仙剑含光灵动无双之名。甚至据师兄的说法,秋水似乎更进了一步。
而自己……
少年无奈的垂头,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磕了磕羲和殷红的剑身,低低的道:“我们,还得努力才行。”
脑中划过师兄那柄,澄澈如水的仙剑,凝在师兄手中仿佛江海的清光。
玄霄心头莫名的一跳,眉峰微拧。
琼华手中三柄钟灵毓秀的剑器。每一柄都是各领域的巅峰之作,旁人连一柄也无法奢求,而琼华却有三柄。他隐隐似有所动,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拨动操纵着命运的纺锤,将三把绝世神兵牵扯到了琼华。
少年润透的指甲叩击着剑身,发出清泠空沁的响声。他想去师兄手中那柄秋水。
秋水原本不过是一柄比较犀利的凡剑罢了。凡剑有灵,亿万剑器中也不一定能生一。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就出现,还得了仙剑含光的传承。
如此,巧合也太多了。
以日月神祇为名的双剑,拥有着无限成长空间的剑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给琼华带来怎样影响?
世事难料,天意如刀。
他是羲和宿主,而师兄也是秋水剑主。
若是琼华因剑器卷入未知的风云,他们定是躲不过……
少年心中略略有些不安起来,他恍惚想起某个秋风飒飒的下午,爹曾经令他牢记的一些话。
“世事难料,天意如刀!小霄,你现下还小,也许不懂,可爹接下来说的话,你定然要记得牢牢的。”
他还记得那个清凉的秋天,如血一般的红枫,飘零而下。午后还算明媚的阳光落在爹漆黑散乱发上,为他镶了一层亮丽的金边。却莫名的染着深秋的寒意,沉淀下来,闪现出金铁一般锐利肃杀的色泽。
他那时很小,真是不懂,只是看着平日里随意放松的父亲少有的郑重,便牢牢的记着他说的话。
“世事难料,天意如刀’这八个字,不过是人们对于未知,和超出掌控的恐惧的写照。”
“若是万事皆知,天下俱在掌中,自是安稳从容。”父亲唇边扬着暖融的笑意,温和对他说:“可是,孜孜探索未知,淡然迎接惊喜也是美事。”
活了千余年的修士,将自己心爱的儿子抱起,仿佛要将他期盼千年的珍宝印刻在眼眸里。
他豪气笑道:“危险这种东西,有甚可怕。小霄,你可是爹的儿子,勇敢一点。
烈焰一般燃烧的红枫落进孩子漆黑柔软的发里,依旧年轻飞父亲,不顾孩子挣扎,抱着孩子转着圈,惊险的穿行在云间,追逐着阳光,与轻盈的云雀嬉戏在婆娑的花影里,在云雾的清气中玩着抛高高这种“正常”的亲子游戏。
直到被暴怒的娘亲,揪着耳朵拎下来。
父亲果然,永远都是找不到重点。
爹在娘亲面前笑得傻兮兮的,还死紧揉着他头,狡辩道:“你看,小霄你向来不喜欢爹抱。嗯,这点真不可爱。你永远都不知道爹下一刻会不会把你丢到云朵上去。下一秒老天会不会逼着你接受讨厌的东西,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便是难料和如刀。”
“可是,爹不抱着你玩,怎会引来你娘呢?”
“你娘不来,怎么会有小霄你喜欢的小点心呢?”
“还皱眉头呢?还皱!”‘年轻’的父亲戳着儿子幼嫩的眉头,戏谑道:“再皱就变成小老头了哦!”
“你皱了眉,爹也知道你喜欢你娘的小点心。你小时候,一见到你娘拿走点心盘子,就可劲盯着你娘看,不放下盘子,绝不收手,你还……”
少年心中微定,爹说的对,面对未知,勇敢直面,从容以对,也无甚可怕。作为羲和宿主,只有好好修习羲和,才能在将来未知的风云中,和师兄在一起。
玄霄紧了紧手中的羲和,他想多帮助师兄一些,竭尽所能,替师兄分担,一起守护他们的琼华。
少年有些落寞的望着手中羲和,他修行羲和却并不顺利。
他修行以来,先头花了整整一年才勉强控制住了羲和。
实在太困难了!
每每开始接触羲和内部灵气,与羲和建立循环时,羲和的阳炎便会自经脉逆流而入。
而羲和的阳炎,实在是太过霸道。
如不是他是至阳灵根,天生的火灵之体,旁的修士只怕是性命有碍。
而他现在也不过是筑基顶峰,对于他来说,消化羲和阳炎实在是很艰难。所以,四年下来,他对羲和每一丝灵气都会一刻不停的加以控制,半刻一不敢放松。
纵然是现在他对于力量的领悟,在如此高强度的练习,和自己加以体悟下,与入微只有一线之隔,可是离完全掌控羲和,却还差得远。
也莫怪师兄说他剑法太燥了。
他要更努力,更努力,才不会被师兄抛得更远。
不要被师兄疏离,而他更不愿被师兄远远的抛在身后。
这四年来,虽然无法做到完全控制羲和。可是,经过初时那昏天黑地的一年,他就已经得到羲和认可,能够沉入羲和,随意的在剑器空间中穿行,领悟期间蕴含的剑道规则。
其后三年,他一直依着与羲和之间脆弱的平衡进行修行。
这样脆弱又不稳定的修行,当然不能让他放心,他一直在寻找契机在进一步。
而羲和虽然认可了他,却很少愿意同他交流。在双修的问题上,羲和非但不能给他带来帮助,反而会带来隐患。自从对于羲和的控制陷入瓶颈以来,随着他修为的加深,羲和对于他的影响,已经不单单是阳炎入侵经脉这样简单了。
譬如昨晚紊乱烦躁的情绪,甚至某些阴暗癫狂的心绪也曾划过心头。当然,是有因为师兄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的原因。可是,也未必没有羲和的手笔。
该说真不愧是神剑羲和不是么?如此自然无声的引导,蛊惑……控制?
少年眼睫微垂,眼眸闪过锋锐的厉色。
[……宿主,宿主,也得你是那个主才是……]
正如师兄所言,既是占了宿主之名,能够做主的,也该只有他玄霄才是。
玄霄理了理心中的思绪,沉入羲和中。
羲和中划分了许多空间和规则,都是随机出现,当然也可以直接去修习之前参悟过的地方。少年抬眼见到一个灰蒙蒙的光球,之前……似乎从未见过。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去看一看。少年抬手轻轻一触,眼前一黑,被拉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