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被外头冷风一激,人已经清醒,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来,搓了搓,呵口气,客客气气道:“是婶子啊,请屋里来做吧,有话进来说,我娘身子弱,我走不太开。”
王二杠子女人倒也不客气,迈开步子进屋,在外头坐起间里找了根小杌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候听到动静的薛氏也已经披衣下床,看到女人便招呼道:“她婶子,你这大清早的怎么有空过来?”
王二杠子女人从沉香手中接过大碗茶喝了口,吐了口胸中的冷气,这才道:“大牛家的近日身子还好么?”
薛氏笑笑道:“托福,就这么着呢!”
王二杠子女人道:“磊儿也快回来了吧,年节到了他们学堂也该放假了呢!”
薛氏点点头,王二杠子女人见话头说的差不多,这才道:“嫂子你也知道,我家男人是个劳碌命,这不大早又给邻村王员外家叫去给他小孙子斋醮去了,我这个老寒腿又不便跑远路,可是这里头有一封符药,急着得赶在卯时三刻和着天根水服下方才有效,若是误了时辰,人家怪罪可是要坍了我家男人的台的,所以来求嫂子你帮个忙救救咱!”
薛氏奇道:“我这能有啥帮得上的?”
王二杠子女人嘿嘿笑着搓着手道:“有些个开不了口,不过也是实在没法子,左邻右舍的也就你家沉香这时候还肯早起忙活,这不,来求嫂子借沉香小腿用一用,帮我跑趟城里头给把这服药剂送去。”
薛氏沉默了下,王二杠子女人看出薛氏的犹豫赶紧道:“嫂子,没难事我也不蹬这个门了,我这腿实在跑不了远路,沉香这丫头,我老婆子算是看着长大也就信她,别人家我这还不放心呢,嫂子你别担心,这跑腿的费用咱绝对不会亏待了姑娘,这里有一吊钱,整一千文,回头我这里还有一吊,如果沉香办成的好,立马再付给您!”
一千文,那可是母女俩个补渔网大半年都未必赚的回的,确实很大方,薛氏有些心动,然而她更疼女儿,大冷天跑远门,而且还是城镇里头,这对于一个从没出过村的女孩子来说似乎太过匪夷所思,想想实在是不妥,就想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王二杠子女人早瞧出了端倪,她记起自家男人说过,与其去和薛氏商量,不如直接和沉香说,这个小丫头心思沉稳活络,主见大,拿了主意的话便十拿九稳了。
于是又赶紧冲着沉香道:“沉香啊,我这忝下老脸求一求你帮帮婶子成不?这关乎你叔的声誉,你叔说过日后还要做下去的话可不能失信于人的,这生意若是好,婶子也不会亏待,日后还有这事,自然还是找你办不是?”
沉香在一旁听闻有这些钱已经心动,倒不是贪钱,是算计着无论如何这和钱没必要跟着过不去,虽然知道王二杠子家找人来办事非那么简单,然而她到底不是真小孩,她有自信办得好。
于是便道:“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去送!”
薛氏喊了声:“沉香!”
沉香回头安抚着母亲道:“娘,您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薛氏这几年来依赖惯了女儿,不好说什么,沉香又转向王二杠子女人,伸手道:“婶子你要我送的东西呢?”
王二杠子女人见妥了,喜得什么似的,赶紧把怀里头一个小瓶子拿出来交给了沉香,嘱咐道:“一定要在卯时三刻前送到,知道么?”见沉香乖巧的点了头,便放心下来往屋外走,沉香对薛氏说去送送婶子陪着一起往外头走,到了外边的天井院子,王二杠子女人四下看看没人,便凑近了沉香道:“沉香啊,可记得,要送到镇子里香浮街猫眼巷柳家,可别送错了啊!”
沉香闻言眉梢一挑,斜睨了眼女人,王二杠子女人说完话没看到沉香回话,也去看沉香的脸,真好对上小姑娘的眼神,那眼中深邃明了的神情令她心下一突,也不知道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镇子上谁都知道,这猫眼巷里头是啥地方,只是女人想一个没出过村子一步的小丫头应该不懂什么花街的,只是这么被一看,总觉得这丫头可什么都懂。
可是沉香却也没说什么,更没拒绝,接过了符药送走了女人,这才又回了屋,利落的给自己和薛氏洗漱一番,剜了些碗里头积攒的白花花的猪油抹了锅底,将昨晚剩下来的粥倒在锅里头炒热了,撒上点葱起了锅。
又端了一碟臭冬瓜来,娘俩吃的喷香。
吃完收拾好东西,沉香将昨日温秀才留下的棉袍给薛氏披着,自己翻出昨晚上缝补好的有些破口的棉布夹袄,这还是当年薛氏拿自己的袄子拆开来重新缝制的,有些大,但是裹着倒也热乎,将符药的小瓶揣进怀里头,又将前些日子纳的鞋底揣好准备若是能够有时间,送了药到城里头顺便问问有没有人要买的。
一切收拾好了准备出门,薛氏有些不放心又是一番叮咛,沉香耐心的应了这才被放出了门。
外头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着,沉香也不耽搁,一路迈着疾步赶,走快了还热一些,到达渡口,孤零零的渡口也就几艘维持生计的老摆渡人摇着瓜皮船在那里,给了四文钱摆了渡,上岸再要走俩个时辰便是镇口,过了镇门,便进了蒙州城。
蒙州濒临近海,平日就是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的,因为城里水网河道交错纵横四通八达,所以一路行来石桥拱立,来往船只川流不息。
沉香也没工夫细看这一路上的琳琅满目花团锦簇的商铺,找了路上的行人问了路直直朝着香浮街猫眼巷赶。
这香浮街就位于城中南北纵贯最大的一条街,沿途有着最大一条护城河流济世河,是由围绕在城区东北面得由近海围拢的清河江汇集而成,在巷口有一个碧波亭立在狮子桥上,十只白玉雕砌的小石狮子卧在桥面栏杆上,醒目的猫眼巷三个字匾额便立在亭子上头。
站在桥面上可以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水分割着两边沿岸建立的一排长龙也似的屋脊,青瓦粉墙的,飞甍之上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若是晚上,便照应着这十方世界一片酴醾。
此刻还是上午,水道上一条条小船沿着水网一般的水道穿梭其间,吆喝着往来,有栽买羹汤时果的瓜皮船,兜买水粉,花朵,茶果的脚头船,还有那运送来往商客粉头甚至是载客嬉戏用的小脚船和水舫,时不时有那叫卖声和撒网鸣榔的敲打声传来。
沉香沿着水道便的石阶往里走,问了个老苍头方向,一路循着来到了一处高门大户前。
只见一处粉白的大墙矗立头前,廊庑飞甍,青瓦雕廊,足有一丈多高,青黑色的大门口一排雪柳钉,正中兽头环首,石柱依墙而立。
沉香知道,这大门自然不会为自己开,王二杠子女人临走也嘱咐了到了地方管自走角门就好,便转了个弯,来到弄堂里,阴沉沉的夹缝弄堂俩边都是高墙,屋里头深处巨大的梧桐枝干,遮掩着头顶的天际。
她找到偏门,敲了敲,里头有人应了,沉香便不再拍门,等候了一会,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短褂大辫子的青年大姐张望出来,看到沉香,便问道:“你有什么事?”
沉香朝对方点点头,把来意说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随我来吧!”
沉香称了谢,跟着走了进去,大姐将柴门咣当一声关了,沉香无意识的往后一瞧,倒是看到身后另外一堵墙的角门开了个缝,似乎有人朝这边窥视过来。
她也没在意,随着那个大姐往里走,一路只见庭院深深,繁华异卉遍植,隔着□□墙外的喧嚣在这里头恍若无声,只看得洞天福地深数里,有雕梁画栋数间,掩映在洞坞雪柳中间。
她跟着头前的大姐婉转走过一道粉墙照壁,弯过几道抱厦回廊,有一个院子,天井里头种植着一些奇花异草,一株老梅树峥嵘蟠曲着枝桠,淡粉色的梅花缀满枝头粉香扑鼻,这里头外头看是门面四间阔雕花粉饰的房子,这么弯弯绕绕足有五进大小,这一栋乃是里头第二进的房子,每一进都有独立院子,用竹篱笆围砌,俩边四间厢房,上首有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应该就是此院落的主人居所。
大姐正要领着沉香进入,却在院子里头碰到一个人,走近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只见她圆咕隆冬的眼睛,圆咕隆咚的脸蛋,圆溜溜俩个包子发髻顶在头顶俩边,整个人也是圆咕隆冬的。
这整个看上去就是个圆溜溜的物事,只是面白如糯粉,染着红晕如同那年画里头的福娃娃,沉香随意打量一番这个娃娃,就觉得端的是一只滴溜滚圆的汤团。
此刻她正眨巴着大杏仁眼看着人,蝴蝶翅膀一般卷翘的睫毛忽闪闪的流露着懵懂,拿着雪白的小蹄子啃着指甲津津有味的样子。
大姐一看到她,不由有些奇怪道:“团儿,你怎么在二小姐院子里?大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