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状似无意的一番话,却令周宝珠顿时有些尴尬,又觉得忐忑,她会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自然是因为她也曾用过,而王二杠子在这一条街里头混迹的,可不止这一门一户了。
若是被人家问起,岂不是连自己的底细都被人知道了么?
说起来,自己会知道这柳家里头的事情,也不是光明正大的知道的,消息来得不正,告诉她消息的人撺掇她这赶过来急着抓个现行,自己头脑一热,倒是没想过细的,如果闹到堂上去,若是问起来自己能圆乎过来么?
她这一犹豫,沉香又道:“这位姐姐,人家都说衙门老爷可凶了,听说触犯刑律的进里头那就是先一棍子,姐姐这事,那衙门老爷会怎么看,是不是真的要剥皮呀?”
她这么一说,宝珠更是沉默了,她突然就想到,这事鲁莽,她之所以针对柳恓恓,不就是因为这些日子那个公事所的耿大人点局总是只找柳恓恓么,指不定那肚子里头的种可就是他的,她一心想找柳恓恓麻烦,可是如果这一头撞上去,坏了名声的,可就不止是柳恓恓这个贱人了。
惹了上头做官的,那她还能在这里混么?
这一行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周宝珠一时冲动来找麻烦,可是冷静下来一想,便觉得这个事情不能自己出面做大头,顿时就有了退意,她看了看柳四嬷,心中暗道一声老虔婆,不声不响看热闹,差点就着了道了,脸上自然不能露出丝毫,拿着手帕掖了掖嘴角,笑道:“哟,我倒一急忘了,这里头还不是得柳妈妈您做主的?我这赶着急算得什么事?既然说出来了,我看妈妈也是个公道人,自然是不会让大家伙看着不公允的,我就不在这里头风急火燎的忙乎了,还是交给您老吧,您看呢!”
柳四嬷这时候将最后一口烟吸了,才慢条斯理拍了拍翘着的二郎腿上裤管,道:“这个么,自然老身会让各位姑娘看着满意的,只是麻烦姑娘这么热心帮老身把这关呢,回头定给姑娘送些礼去!”
周宝珠客气了一番,这才摇摆起她那一身杨柳腰肢,袅袅依依的走了。
柳四嬷送走周宝珠,沉香便上前告辞,柳四嬷看了看曲沉香,不冷不热的摆了摆手,沉香也不多话,自顾自离去。
这柳四嬷让人看着柳恓恓,却不理睬她在那里头继续喊着冤枉,只是冷冷淡淡说了句:“我这里,可从来不留不规矩的!”
说罢,也不去看柳恓恓那苍白的脸色,让人关起小楼的门,自己却独自一人往后院走去,绕过那一片隔开前后院的绕着蔷薇花草的篱笆墙,踏入后进一重院门来。
这时候门口亟亟跑出个小人儿,正是那面团一般的柳团儿,小家伙肉弹一般没头没脑往嬷嬷身上一撞,又亟亟闪开来,被柳四嬷一把抓住了笑着哄道:“哎哟我的祖宗,这是哪着火了这么风风火火的,干什么去呀!”
小汤团仰头看了眼柳四嬷,提了提手里头的蚂蚱道:“嬷嬷,我有蚂蚱,好好玩!”
柳四嬷看看那活灵活现的草蚂蚱,眯起眯缝眼呵呵一笑,搂住了柳团儿笑道:“倒是个新鲜玩意,你这是哪弄的?大姐姐给你买的么?”
小汤团摇了摇脑袋无比认真的指着柳恓恓的院子道:“那里一个姐姐给的,我想找姐夫给他看呢,可是这会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嬷嬷你看到姐夫了么?”
柳四嬷呵呵一笑道:“团儿乖,姐夫很忙的,这会子不在这,自个去玩啊,别乱跑,一会有你爱吃的狮子头呢!”
说着拍了拍汤团面人的脑袋,放开她挥挥手让她走开去玩,看她离开了自己才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拢拢发鬓,往柳细君屋子里走了进去。
等柳四嬷走进了屋子,柳团儿面团一般圆脸蛋子又一次露出在竹篱笆后头,一只手指头含在嘴里头吮着一边喃喃道:“早上姐夫明明在的呀,他还摸团儿脸呢,为什么都说不在呢?原来姐夫也喜欢躲猫猫呀!”
这说着,只听到后头有人喊了声:“嗨哟,我说团儿,你怎么趴在这草堆里头,快快快,阿巧给你掸掸去,给嬷嬷看到又要说我了!”说着,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不由分说拉住了小汤团,抱起她一路念叨着往相反方向走去。
柳四嬷进了屋子,这屋子从外头看,垂花拱门下面阔五间的堂屋宽敞着呢,然而进了里头仔细瞧便会看出来这屋子正面大堂比外头短了几尺,显得局促了些,少说也短了个不小的面积。
堂屋正面和柳恓恓一般只是供了个供案挂了几幅山水,雅致清淡,不见人影,嬷嬷进了屋往左进了暗间,里头南面窗下有一个小几,几旁立着个影青雕镂卷草纹的香薰瓷炉,袅袅青烟从里头冒出来,案几上还搁着一只青白瓷三只蟾水注和一个官窑笔掭,摊着一张香笺,却仍然无人,她并不意外,只是走近了这小小房间朝北墙壁前的一排博古架子,将上头一个鎏金舍利瓶给往右一拨,那博古架就往右移开一寸,却原来后头竟然还有一个房间。
柳四嬷进了这房间后头的书架边移了回去,嬷嬷也不在意,径直又往前了几步。
屋子并不大,却布置的甚是雅致,不识货的人看来,这屋子也就是一榻一几而已,右手边还有一个不高的螺钿云母贝插画六扇屏风,地上铺陈着海外贸易带来的外国编织的圣毯,纹路繁复而精美,却又低调而奢华,那榻,乃是用东海网龙山深处的海龙木雕刻而成,那木,一寸见方便要百两黄金,而这个榻,足有一床大小,上头铺着缠枝莲花纹锦绣夹棉垫褥,衬着雪玉龙山上寸金流彩雪白羊绒毛毡子,搁着个织金闪缎绿绸面的引枕和锁子锦缎靠背,有一人正半歪在那榻上,身下盖着条秋香色金心刺绣仙鹤林芝纹的薄盖被。
榻边有一个褐彩云纹孔熏香炉,熏着一股子浓香,离着远些有个炭盆暖炉,烘得屋子里头暖洋洋的,榻前有个绣墩,坐着个人儿,一身紫丁香色绸妆花眉子对襟袄儿,淡红百褶五色线挑的锦裙,青点翠白绫汗巾勒眉,披着淡绿□□披帛,梳着高髻,插凤翘,云头鞋,正托着个雕漆木盘茶钟,提溜着个鎏金覆瓣式银盏递过去一杯盐笋熏瓜仁桂花雀舌茶。
闻得柳四嬷进来,那女子应声转过头来笑道:“嬷嬷来了?”声音温柔婉转,煞是好听。
柳四嬷淡然的点了点头,却走近了那榻便略略幅了幅身子道:“公子爷!”
榻上的人懒懒依靠在榻上,这屋子色调偏暗以至于看不清面目,只是那鎏金铜人坐灯打出的一缕光线恰好将那抹黄灿灿的光照在那人的手臂上,一双修长优雅的手,如同完美的雕刻折射着鎏金的光芒。
闻言身子未动,只是应了一声:“嗯,如何了?”这声音慵懒而随意,恰似那三月春风一般温煦优雅,带着性感的鼻音,听之可以入醉。
这样的语调下,柳四嬷却悚然一惊,恭恭敬敬低着头道:“回公子爷,老身一切照着吩咐做的,只旁观,不多言,本来一切倒是照着公子的意思走的,只是,那王二杠子派了个人来,这事就坏在了这个小姑娘手中了。”
“哦?”公子身子不动,连语气都没啥波动,身旁的女子赶紧递上茶钟给对方抿了口,又拿起置放在一张小几上的新鲜荔枝剥了递过去。
柳四嬷低着头,眼风不动,但是语调干净利落的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边,便再不多言。
屋子里头偶尔爆出一声炭火声,只是细微而悄然,这般安静了一会后,公子总算是挪动了下身子:“看来这人算究竟及不上天算,只是这王二杠子什么时候那么机灵了?”
柳四嬷道:“以老身看,这倒未必是王二杠子机灵,这丫头来的突然,不过也说过是那王二杠子没得空,才差使她跑这一趟的,不曾想这丫头倒也伶俐,懂些避几趋吉。”
公子呵呵一笑,道:“难得蓝姑你还能给个小丫头这般评价,难得啊!”
公子这话一出,柳四嬷心底松了口气,看来这喜怒无常的公子并没有生气,不然是不会唤她这个称呼的。
没等她松口气到底,公子语调一转,冷然道:“本是想着让这俩个蠢女人斗上一斗干脆闹到公堂,方功怀一向道貌岸然如今手底下人给他闹这么一出,我看他还有什么时间来管别的事,如今倒是要走第二步棋了!”
柳四嬷没接话,连身边陪着的女人也不敢出声,公子却伸手朝那女子伸出他修长漂亮的手指头挑起下巴,继续懒懒得道:“看来得委屈一下细君你出面,明日葳蕤阁黄公有宴饮,恓恓是出不了席了,你去给我好生应酬一番吧。”
柳细君被迫仰着头,那秋水美目中烟波婉转,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道:“公子爷,我……!”
“怎么,不愿意?”公子收回手,倚着靠背在黑暗里头看着柳细君,那一双眼,如同一只在夜色隐秘中觊觎猎物的猫科动物,碧光乍现,只让人激灵灵打颤。
柳细君一哆嗦,忙低头道:“奴家不敢!奴家这就去准备!”
那光芒一闪而逝,公子垂下眸子敛起精光,挥了挥手道:“都去忙吧!”
这便是要人退下的意思,柳四嬷和柳细君不敢多做停留,起身做了个揖,退了出去。
到了门口,公子爷突然唤住柳四嬷道:“蓝姑,温先生在四合馆里,那地方冷,前几日他刚把那身棉套子舍给人了,下回你去看看他吧!”
柳四嬷闻言冷峻不动的白胖脸蛋抽了抽,低头应了声,这才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