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罗切斯特啜了一口酒,把目光移开,看向闪动不停的炉火,顿了一下才道:“那是一个属于冬季夜晚的城市。”
艾亚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不由一愣。微微侧头,做出专心聆听的架式。
罗切斯特转过头来,一看艾亚这付懵懂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因为夏天太热太臭,而白天年轻女孩们都在睡觉呢。”说着,见艾亚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由大乐,侃侃而谈起来:“这两年四处都在建工厂,泰晤士河上游也建了些,造纸厂,肥皂厂还有制革厂什么的,泰晤士河就臭起来了,到了夏天简直不能闻。幸好社交季设在冬天。”
艾亚虽然表情未变,心中却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工业革命就快要来临了。工厂的兴建势不可挡。资本家和封建贵族的矛盾……艾亚赶紧打住自己脑中奔驰的思绪,真是上辈子学政治学历史学得太多了,这些课本式的语言几乎是顺嘴,哦不,是不用想就出来了,自己想着都觉得别扭。
泰晤士河的污染艾亚前世倒是听说过,在艾亚那个年代,泰晤士河已经算得上城市河流中最洁净的了,不过,为此,英国政府也花了足够大的代价。几十年的时间,20亿英镑的昂贵治理费用。就因为这笔天价的治理费,艾亚记住了这件事。没想到今天会如此戏剧化地从罗切斯特嘴里听见这条伦敦的标志之河开始变臭的话语,想起来,世事还真是轮回得很诡异呢。
罗切斯特当然没有艾亚天马行空的想像力,继续解释着他刚才开的头:“可是真到了冬季,社交季的女孩子们都是早上十一二点才起床,在房中用餐之后才开始一天的社交活动。所以,相对于衣鬓香影觥筹交错的夜晚来说,伦敦的白天是很安静的。所以,我说了开头的话。伦敦的生活是从晚餐才算正式开始,一直到清晨的五点结束。伦敦属于冬夜。”
——天天过夜生活,直到把自己嫁出去。英国的女孩子们可真是……太不知保养了。不知道这样老得快吗?
虽然这样无聊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艾亚感兴趣的不是这方面。因为,她知道以她现在的地位身份,根本不可能去参加任何罗切斯特所说的这种上流社会的舞会。而且,艾亚也没打算参加这种纯粹以寻求配偶为目的而竭尽所能展示羽毛的聚会。
对于英国法律的了解,一旦结婚,女主所有的财产都将归男方所有。男方可以任意处置,甚至可以把本来属于女方的财产送给自己的私生子女,女方都没有任何办法反对。这样可悲的事,艾亚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本来,在不了解英国法律之前,艾亚还对于无数爱情小说里描写过的,那样热闹的,充满了帅哥美女的舞会场景还存有一份可有可无的浪漫幻想。可自从看见了这样的法律条文之后,艾亚对于参加求偶舞会的兴趣瞬间大减。
艾亚笑着摇头:“不,先生。我好奇的并不是这些。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与那些无关。所以,先生,我好奇的是伦敦老百姓的生活。比如,物价,房租,道路,交通,哪里最繁华,哪里最方便生活,哪里安全,哪里女孩子最好不要去之类的街道传闻。先生知道这些吗?”
罗切斯特怔了一下,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处于艾亚这个位置的年轻女孩子们最为尴尬。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与之相衬的背景与财产。她们没有背景没有财产,却偏偏也没有成为女仆的心理与身体上的准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命运几乎是注定可悲。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说起自己的身份来,一派随意自然,没有那些常常会见到的自怨自艾,过分自卑或者是过分自尊。这些扭曲的情绪她都没有,好象她的地位并没有让她的尊严受到损伤,她的身份并没有让她的未来灰暗艰涩。她就这样坦然自在地说起,只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纯粹好奇的年轻女孩而已。
罗切斯特不相信洛伍德义塾这种地方会教出一个纯然不了解世事残酷的女孩来。所以,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孩是真的在怀抱着感恩的心情生活,才会如此坦然才会如此自在。她的未来会如何……罗切斯特第一次为一个外人感觉到心痛起来。
罗切斯特顿了一秒,笑起来,弯着眼睛,唇角微勾,看起来意外地温柔:“这恐怕就要让爱小姐失望了。关于爱小姐的问题,我想我还不如我的管事知道得多。真是抱歉。”
艾亚努力没把失望表达出来,非常想垮下的肩膀还是努力撑着。但一直灼灼盯着罗切斯物的目光收了回来,微微垂下眼帘,坐直身体,嘴角的笑意抿着,保持住淑女风度。心中暗自盘算着,恐怕这些事要写信给弗恩问个清楚才可以了。这样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个月。请辞的事看来得暂时搁浅了。
艾亚这样思考着,抬起眼来正好看见罗切斯特正拿着他好象永远也喝不完的那杯酒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艾亚一怔,微笑起来:“罗切斯特先生在我这里发现什么新奇之处?”
“我在想……”罗切斯特声音低沉,突然爆响的柴薪好象是在给他伴奏:“舞会。”
“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参加过很多精彩的舞会。”艾亚附和。无可奈何,主人竟然对这个感兴趣。
听见“舞会”这个词,阿黛拉频频望过来,可是慑于罗切斯特的积威,不敢付诸行动,只能竖着耳朵,不时地望过来,看着两个微笑得很矜持的大人貌似热烈的交谈。
“与伦敦奢华而矜持的舞会相比,粗犷热情的乡村舞会也别具特色。”罗切斯特似有所指,说得很慢,很正经。
艾亚一听,突然笑出来,引得罗切斯特眉毛一挑,做出疑问的表情。艾亚抿抿唇,犹豫了一下,看着罗切斯特的表情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是大着胆子道:“别具特色?”
罗切斯特一愣,看着那双小鱼一样调皮的眼睛,胸口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热流,明明应该生气的,可是却忍不住随着她的唇角的弧度微笑起来。他知道,他喜欢她这样对待自己。随意的,放在心上的,对待。
“是,跟我一样。爱小姐,对于跟我一样的乡村舞会,你好不好奇?”
艾亚此时有些张口结舌。虽然是自己冒昧在先,自己也做好了准备让他严厉地训斥,或者是一带而过,但这位先生也太……上赶子爬了吧?这让自己如何回答?听上去,这问题如此……暧昧……
好在罗切斯特也没有为难艾亚到底,只是盯着艾亚好一会儿,见她一脸无辜,不知所措,颇有几分可怜劲儿,倒是让人赏心悦目。欣赏完了艾亚的忐忑,罗切斯特心情大好,松了肩,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笑意满满:“桑菲尔德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太太!”
“主人,什么事?”费尔法克斯太太速度很快,显然一直在关注这边的谈话。
“我明天出门去里斯。这一周的时间你好好把桑菲尔德打理打理,等我回来,我要在桑菲尔德办舞会。”说着,目光看的是艾亚。
艾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就算是乡村舞会,自己也没有任何资格参加的。真不知道这位罗切斯特先生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周不被上司紧盯的空闲时间也是件非常不错的事。顶多记得出门的时候穿上皮靴。
“是,主人。”费尔法克斯太太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出她因为这个要求而显得容光焕发,答应得很干脆。更别提差点一下跳起来的阿黛拉了。艾亚可以预见这一周的学习效果会如何的低下了。
艾亚矜持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主仆二人又交流了几项细节,就听见罗切斯特突然转过来对自己说道:“好了,爱小姐,阿黛拉该睡觉了。”
“是,先生。”艾亚起身,行了一礼,微笑着向阿黛拉走去。
从休息室走出去,阿黛拉就开始叽叽喳喳,幻想一周后舞会的盛况,中间还间杂着一些关于巴黎舞会的见闻,在童言童语中,艾亚也长了不少见识。
把阿黛拉送去卧室,艾亚拿着蜡烛往自己的卧室走,还没走到门前,就听见三楼传来凄厉的吼叫声,如同金属相擦般让人心悸。虽然明知道那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疯子,她被好好的管制着,并不会伤到自己,但每每听到这个声音,艾亚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发颤。真不明白,原版简·爱怎么可能相信,这样歇斯底里的声音会是一个醉酒的人发出来的。
艾亚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蜡油正好滴在手上,差点把手中的蜡烛丢在地上,倒了左手连忙把手放在嘴边抿住。等回过神,那惨叫声已经停了,只有黑暗的走廊与安静。
艾亚松开手,就着烛光,发现手背已经红了,而且还在隐隐做痛。不由心中郁闷,今晚都别想睡好觉了,烫伤的痛最是难挨。
“跟我来。”
突然身后响起罗切斯特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刚才在休息室时的安逸与快乐,似乎是在配合这幽暗的走廊,显得特别压抑特别阴郁。
“先生?”艾亚吃了一惊。
“跟我来,我给你拿烫伤药。”过份深沉的声音完全让人听不出情绪。艾亚面对这样的罗切斯特自然不敢反驳也不敢不从,只能举着蜡烛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切斯特身后,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两人沉默地走了两三步,罗切斯特突然慢了下来,等艾亚走上前来,才道:“你听见了刚才的声音?”
——声音?这词可真是轻描淡写。
“是的,先生。”虽然想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就让艾亚腿都发软,但艾亚还是宽慰罗切斯特道:“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是那个爱喝酒的女裁缝发出的声音。”
顿了一下,罗切斯特才点头:“是的,是她。格蕾斯·普尔。”说着,突然停住,看向艾亚的手:“她吓坏你了。”
“……还好。只是有些突然。”艾亚不习惯在这样周围一片黑暗的情况下与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头还多的人对峙,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才道。
罗切斯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藏在黑暗里,好一会儿,才出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给你拿药。”说着,转身离去。
走廊里有风掠过,凉冰冰的,让人毛骨悚然。艾亚突然想起书中的一个情节,似乎在原版简爱结婚前夜,那个疯女人曾经进入过简爱的房间,并撕烂了简爱的结婚头纱。这……是不是表明,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顶好门?自己好象没注意,这里的房门都是一推就开,也许明天可以请约翰帮忙做个门闩?
正在胡思乱想,罗切斯特已经回来,拿了一个小瓶子,递过来:“睡前擦上,晚上可以做个好梦。”
“谢谢先生。”艾亚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罗切斯特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