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盖茨赫德回伦敦的马车上,艾亚沉静沉默,背挺得笔直,两眼微垂,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哀伤,毋宁说是肃穆。
——她在伤心。
梅米太太给艾亚这样下了定义。毕竟参加完丧礼之后,有这样的表现,谁都会往这个方向猜测。于是,梅米太太非常知趣地没有去打扰艾亚的忧思,安静地坐在一边,拿出一团毛线编织起来。
可,其实对里德太太毫无感情的艾亚又怎么会为她伤心?虽然会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感叹人生无常,感叹命运难料,却绝不会产生哀伤这种情绪。艾亚之所以会如此消沉,只在于她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现了一个让她足够恐惧的事实——她竟然在思念那位爱德华·罗切斯特先生。
是的,这个消息让她不愿相信,却在每一次无意识沉思,清醒过来时的思绪一次一次被验证,她想的人确实是罗切斯特,想他对自己说的话,那些低沉的只徘徊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私语。想他的声音,每一个音调起伏似乎都藏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意味。想他的眼睛,黑色的,深沉的,如深渊般让人沉醉的眼睛……这一切让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个承认的过程很痛苦,但艾亚一旦承认了,就决定要面对。这个事实让艾亚更坚定了要离开桑菲尔德,离开罗切斯特,离开英国的决心。
怎么会这样?!艾亚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怎么可能会这样?!人性怎么会如此不可解?从知道自己成为简爱开始,就时不时想起罗切斯特这个名字,真正面对了,存的也是防备之心,怎么会防着防着就防到心里去了呢?
这还不是爱情,艾亚心里知道。虽然会想念,但不会痛,不会觉得离开就活不了。是吧?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孤独得太久,以至于遇见一个难得的交流对象就不知不觉地把他摆在了重要的位置。
自己还是见的人太少了,见的世面太少了,太孤独了。艾亚轻轻揉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无论如何,这一次非得离开不可了。
到达罗切斯特伦敦寓所时已经是下午。开门的女仆看见艾亚微微一笑,还没说话,看见艾亚身后的梅米太太笑容立刻放大了一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爱小姐,梅米太太。”
艾亚没说话,做为主管的梅米太太到了自己的地头很放松,直接一摆手:“带爱小姐上去休整一下。对了,主人在不在?”
本来艾亚已经转身,听见后一句话,步子一顿,就听见另一个女仆的声音:“主人昨日刚回来。现在正在书房。”
后面的话艾亚没听见,因为她跟着前一个女仆上了楼。只是——“回来”是什么意思?罗切斯特到哪里去了?他的脚伤……
这一个月来,罗切斯特给艾亚的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笺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两人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梅米太太在盖茨赫德也没有提到罗切斯特的名字。空荡荡的一个月,现在再次听见,艾亚几乎有种小老鼠从冬日的地窑里爬出来重见天日的感觉。
“请问……”艾亚在进房门之前回过身来,疑惑地问带自己上来的女仆:“这一个月来,罗切斯特先生不在伦敦吗?”
伦敦的女仆明显比桑菲尔德庄园的女仆要活泼得多,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也许是接待过很多女宾,所以对艾亚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突兀,笑得灿烂:“是的,爱小姐。五天前,有个姓梅森的先生来拜访主人,然后主人就和他一起回了桑菲尔德。昨天,主人一个人回来了。”
——梅森?!
艾亚几乎是本能地皱起眉来,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间的轨道已经运行到梅森来看姐姐这一段了吗?可怜的梅森,现在一定是重伤在身,被罗切斯特运了出去。这些纷杂的想法只是一瞬,抬起头来,艾亚对着女仆微微一笑:“谢谢你带我上来。请帮我准备洗澡水好吗?”
“好的,爱小姐。”应该是得到过命令,这位女仆对于一个身份是家庭教师的艾亚表现出了过度的尊重,知无不言,而且把艾亚的请求当做命令。
这个澡洗得很累。一想到罗切斯特就在楼下,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去与他道别,还有他可能会纠缠不清的话语,艾亚就打心底里觉得累,而且抗拒。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还是听见了女仆的敲门声。
“进来。”艾亚迅速地把头发挽起来,回过身来。
还是送她上楼的女仆,对着她一行礼:“爱小姐,主人请您共进晚餐。”
“好的,谢谢。”艾亚悄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跟着女仆下了楼。
站在餐厅前足足顿了三四秒,艾亚才推开门进去。见到罗切斯特的一瞬,之前的忐忑瞬间无存,剩下的只是讶异与担忧。罗切斯特的样子……实在太惊人了。整个人又黑又瘦,两眼凹进去,显得眼睛更深更憔悴更疲惫。看着艾亚的目光没有了从前的肆无忌惮,一触即回,好象在恐惧什么。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餐桌,僵硬地摆了摆手:“爱小姐,坐吧。”声音很哑,而且,没有生气,干巴巴的,比艾亚在桑菲尔德的山野里初遇他时还要绝望的感觉,让艾亚心为之一揪。
木愣愣地坐在了罗切斯特的对面,由着仆人上菜。但显然,两人都食不下咽,一个比一个往嘴里填的动作慢,足足过了十分钟,罗切斯特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扯掉餐巾,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速度很快,偌大个餐厅就剩下艾亚和罗切斯特两个人,连餐桌上都是光溜溜的,只留了一瓶酒,两只杯子。
罗切斯特起身,把两杯都倒满了,自顾自先喝了一口,停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了眼艾亚,又迅速地移开目光,看着不知道哪个虚无之处,声音低沉暗哑:“爱小姐,一切可顺利?”
“是的,谢谢先生。梅米太太帮了很大的忙。”这倒是实话,盖茨赫德庄园已经没有管事的了,没有了主人之后,那位贝茜也在忙着带着她的一家子另找活路,如果没有对一切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的梅米太太,艾亚恐怕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得来。
“那就好。”罗切斯特的口气完全没有“那就好”的意思,明显有些神思不属,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了句废话:“里德太太过世了?”
“是的,先生。”艾亚盯着这样的罗切斯特心绪纷乱,想说的话全提在胸口,却不知如何开口,也跟着他嘴上客套。
“那……”罗切斯特也许知道艾亚在盯着他,他微微侧了侧身,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酒,顿了一下,才道:“那么,明天我让人送你回桑菲尔德。”
一听这话,艾亚终于舒了口气,终于找到可以接话的口了,连忙躬了躬身:“抱歉,先生。我不打算回去了。”见罗切斯特闻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样子,艾亚抿了下唇,拿出那封自家堂叔写的信递过去:“我打算去马德拉。所以,向您辞职并辞行。”
罗切斯特沉默着接过信,信纸在他接过时发出一阵细细的“哗啦”声,这样绵延的声音……艾亚望过去时,罗切斯特及时地把信纸放在桌上。这封信很短,只有不到三百个字,可是罗切斯特却看了有十几分钟。一直面无表情,直到在要抬起头来的前一秒才突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祝贺你,爱小姐。”
罗切斯特的笑容如从前一样带着些讥诮的意味,不过这一次,艾亚能感觉得出来,他是在自嘲。他没有把信拿起来,而是顺着桌子一抹,还给了艾亚:“这样的好事,做为爱小姐的……如果爱小姐愿意承认的话,朋友,做为爱小姐的朋友,关于这段旅程,我很愿意为爱小姐出些主意。”
说着,罗切斯特顿了一下,似乎是哪里疼,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迅速地转开脸去。艾亚看着他紧紧握着扶手的指节,连忙开口:“是的,您当然是我的朋友。自从我与先生认识以来,您对我的帮助良多,我还从未感谢过呢。”
听了这话,罗切斯特转过头来,已是一脸的笑容:“朋友之间,说什么感谢。不过……”他指了下那封信:“这封信是三年前写的,你这次去马德拉不知道……会不会情况有变。”
罗切斯特思虑得很周到,不过,艾亚知道情况变的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尽快出发。先生,也许您可以帮我订张船票。”
“你先安心在这里呆两天,船票的事你不用操心。”说着,罗切斯特兀自喃喃地算起来:“从多佛出发到马德拉要走很久,你又不会葡萄牙语……爱小姐,你会葡萄牙语吗?”罗切斯特突然看向艾亚。
艾亚脸一红:“不会。”声音跟蚊子吭吭似的,虽然这也算不上她的错,但之前她说去马德拉时口气严正,好象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了,可是现下她连基本的语言关都过不了,不由有些尴尬。
罗切斯特只是点了点头:“无妨,他们会说英语的人很多。不过,爱小姐一个孤身女子出门,还是带几个仆役比较方便,也比较……不会被人看轻。”罗切斯特看了艾亚一会儿,突然向她摆了摆手:“你先回去休息吧,后天我给你消息。”说着,抚着自己额头,盯着那张信纸,不再言语。似乎有什么太过深沉的情绪在酝酿,整个房间都跟着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