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群众的张行鸡腿啃得香甜,魏道士几人却难免色变……无他,虽然都是造反,虽然口号山响,但是几十万之众攻城略地,扫荡州郡这种事情,委实让他们有些叶公好龙之态。
实际上,这也是魏道士跟雄伯南直接过来示好的一个最直接缘故,因为张行真的一转身干掉了之前他许诺过要干掉的张金秤。
那可是五六万之众。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对这个问题,也显得格外审慎。
“程大郎有没有可能……是在故意给帮里中枢、给我们、给张三爷你这里抬一手的意思?”魏道士当先开口,却显得有些疑虑。“把事情推给我们,出了事情,自然说是我们这里瞎指挥,成了事情,蒲台那里却不晓得是我们的决断,反而是他的辛苦所为。”
“必然是有的。”
张行啃完鸡腿,强忍着继续吃下去的欲望,努力维持姿态做答。
“程大郎这种人,若是没有这种心眼反倒显得奇怪……只不过,人家遇到困难理所当然的来请示,属于光明正大,我们也该理所当然的回复……至于说个人之权威,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百战百胜,爱兵如子,安民如堵,我们再如何也不能阻止他将蒲台一地一军变成自家庄园;但反过来讲,若我们行事公道,不偏不狭,做到赏罚有据,奖惩循理,他便是再存心不良,我们也总能抓住一二把手……”
话至此处,张行收敛颜色,认真来讲:“我还是那句话,想做事,有些阴私算计必不可免,但想做大事,总得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程大郎光明正大发信函请示,我们也该光明正大替他考量,做出回复。”
其他人倒也罢了,魏道士听到这里,不免颔首不及:“确实,确实如此!”
牛达也算听明白了,便也追问:“若是这般,到底该不该让程大郎去?”
“若不去,高、孙、王三家联兵数十万,扫荡登州后,得了今年的入库秋粮和地方钱帛,会不会顺势过渤海,吞了蒲台?”魏道士认真发表了意见。
“可若是去……”小周也难得开口,却是开口后方才后知后觉在席间拱了下手,以作尊重。“岂不是之前白白与地方州郡串联?而且聚众数十万,攻略州郡,朝廷便是再艰难也该催促河间、徐州大营出来了,倒是不怕蒲台被朝廷大军轻易扫荡吗?何况,据我观察,蒲台那里多是河北各处随军吏员聚集而成,本意上其实对义军很有抵触。此番愿意归于咱们黜龙帮,也有之前三哥许诺,这么做可以让他们联结州郡,避开将来朝廷大军来剿。”
“这我倒是稍懂,而且委实两难。”牛达感慨了起来,以他的立场其实非常理解这种踩钢丝的难处。
“我不懂谋略。”雄伯南听到这里,也明确展示了态度。“但我觉得,咱们黜龙帮既然明摆着要造反,要剪除暴魏的,却不该再像往日那般装模作样了……造反便该有造反的样子……实在是不行,我走一趟蒲台,高士通、孙宣致俩人,我也是平素交往的,给程大郎做个底子,打一下登州也是该的。大不了,让他少带些人。”
“这其实未必不可。”魏道士微微失笑,便要继续言语,却不料目光扫到张行,反而诧异。“张三爷为何皱眉?”
话说,就在其他几人展开议论的时候,张行已经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了……那就是想法永远是好的,计划永远是可行的,实际上永远会有意外的事情和失控的人,只不过这些人和事情,有的是往好的方面倒,有的是往坏的方面倒罢了。
换到眼下这个局势,张行也立即就意识到了一个格外严肃的问题,而且是他之前没有想到,其他人之前现在似乎也全都没想到的问题。
“我有个说法。”听到魏玄定询问,张行摩挲着油光发亮的嘴唇认真以对。“你们想过一件事情没有?当日打张金秤,为了确保胜利,也是看上了程大郎的本事和实力,更是地理使然,附近最大的一家大豪强就是他家,所以拉拢了程大郎,并将蒲台半县之地与一军许诺给了他……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手里实际控制的地盘和部众便也一分为二,一半在河南,一半在河北,一半核心是偏朝廷吏员,一半核心是本地乡豪……”
“原来如此。”魏道士听到这里,陡然醒悟,引得其他人纷纷来看。“河南他那些庄园、祖业,以及他的乡梓是一体的,河北蒲台这里则另是一体,两边路数全然不同……譬如这一次,几十万义军准备扫荡登州,从河南那边讲,他应该主动逢迎义军,以图保护乡梓和产业;但从河北蒲台这里,却应该冷眼旁观,甚至协助渤海郡中早作准备!怪不得程大郎会为难!他应该是想迎合义军,保全乡梓,却初来乍到,不好强行逼迫蒲台军出动,问我们要个说法!”
言至此处,魏道士复又去看雄伯南:“雄大头领,你委实要去一趟了……张三爷不去,小周头领也该一起去一趟,助程大郎说服下属渡河去与义军汇合。”
雄伯南大喜,但又怔住,因为张行这次干脆直接摇头了。
“张三爷?”雄伯南认真来问。“魏公说的这些有什么不妥吗?”
魏道士等人也来看张行。
“魏公说的一点不错,应该就是这样。”张行显得有些犹疑。“但有件事情……我有个猜度。”
“三爷见教。”魏道士随之拱手,但似乎反而有微微不平姿态。
“其实没什么,就是我觉得高士通、孙宣致,乃至于王厚,都会卖面子与雄天王、程大郎,答应不去碰程大郎那一亩三分地……但便是他们应许,恐怕也不能阻止程大郎家乡周边残破。”张行言辞谨慎。“因为我不觉得他们有那个本事约束的住几十万人,前面有个目标倒还罢了,可一旦胜了败了,恐怕立即要乱起来……尤其是程大郎那里分明就是登州周边最富庶安稳之地。”
雄伯南有些茫然,因为他对这种事情毫无印象,便是努力去想,也不能想到是怎么回事,而牛达和小周却都缓缓颔首……因为后二者见识过义军的大部队一旦失控起来是怎么回事。
而魏道士思索片刻,反而来问:“张三爷这般说,我其实是信的,但问题在于程大郎信不信?”
“正是此意。”张行也随之点头。“所以想了一下,有些东西也是没办法,仁至义尽,做好咱们这边就行……雄天王!”
雄伯南一怔,立即应声。
“你就如常去吧!”张行恳切以对。“去见程大郎、高士通、孙宣致那些人,替他们搭个线,该怎么说怎么说,该怎么办怎么办,江湖上的事情,你是行家……谈妥了就行……顺便,我们这边商量过来的东西也要正经写到信上,请你正式的带过去,其中包括说他家乡未必能保得住。”
雄伯南重重颔首,却比之前凝重许多。
“牛头领。”张行复又看向牛达。
牛达比雄伯南晓事许多,即刻起身拱手:“三哥吩咐。”
“你明日走一趟徐大郎那里,请他把家里的船只聚拢一下,还有鲁氏兄弟的河上兄弟,全都聚到一起,往下游去,真有万一的时候,河上有这么一股力量,总能方便许多……小周随船队一起下去。”
“晓得。”牛达当即应声坐下,小周则赶紧起身补了一礼,这才坐下。
“魏公。”张行复又来看魏道士。“你看这般可行?若是可以,便由你来写这封信,咱们二人一起来署名……讲清楚咱们的判断,也体谅他难处,既让雄天王去帮他联络高孙二人,也让河上这里做好准备?”
“自然是妥当的。”魏道士捻须思索片刻,旋即颔首。“自然是妥当的。还能如何?还能如何?”
张行点点头,又觉得饥饿起来,立即又啃了半个烧鸡,方才做罢。
而待用餐完毕,众人只是撤下小席面,就在桌子上铺陈起来,请魏道士以黜龙帮首席的名义写了信函,然后张行也署了名字,然后一起押封,却也将此事给了结了。
处理完此事,雄伯南自走蒲台,周行范也去汇合鲁氏兄弟,整备船队顺流而下,至于张行张龙头则留在了濮阳城外继续搞他的座谈会。
坦诚说,效果虽然渐渐转好,但还是显得有些艰涩……张行自己也有些打鼓,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只是按照他的经历和思想,若是不试一试反而显得有些难以接受。
然而,与张行宛若正脉阶段辛苦冲脉的行为相比,同一时期,黜龙帮的其他各处则宛如奇经八脉阶段那般,反而动辄一通便通。
李枢在河北,几乎得到了房氏的倾族协助,并趁着张金秤覆灭的空窗期,打着房家安定地方的旗号,迅速在清河郡扩展势力,实际上控制了很多地盘和人力,许多贵族出身的河北故旧也都纷纷来投。
与此同时,济水上游这里,单-王-徐-刘等人,也同样进展顺利。
徐大郎成功获得了东郡太守的认可,被委任为了白马县尉,堂而皇之将自家的武装力量带进了此时作为东郡郡城的白马城内,甚至控制了最为要害的大河上的白马津。
单大郎的内应策略也起到了奇效,他让梁嘉定带人进入巨野泽,里应外合,已经成功拉拢了相当一部分巨野泽中的逃兵,而且还让另一个下属夏侯宁远带众上了东平郡、济阴郡、东郡三郡交界处的历山,与巨野泽中的梁嘉定遥相呼应……只能说,单大郎虽然以修为、武力为上,但下棋的功夫也委实不差。
王五郎同样没有闲着,在徐大郎走官路的时候,接受了张行送来大批军械的他直接摆出了黑吃黑的姿态,放肆往涣水扩充实力,将那些被驱逐过去,倚靠涣水生存的盗匪大举兼并、控制起来,势力已经实际上抵达了涣水上游,与淮右盟的人遥相呼应。
而王五郎此举,也让他的本家,也就是在淮右盟的默许下进入芒砀山的王振,迅速强大起来,隐隐有并吞其他首领,完全控制芒砀山的姿态。
这种情况下,之前以为助力的淮右盟势力,此时反而隐隐成为了二王扩充实力的阻碍。
就连魏玄定魏道士这些天都没闲着,他打着黜龙帮首席的旗号,在徐、单、王三人围着的安全区里,肆无忌惮,到处拉拢那些本地出身的低级官吏,效果卓著。
东郡、济阴两郡,几乎每座城里都有黜龙帮的暗线、明线。
这种进展,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官军最虚弱的时候……或者最起码是看起来最虚弱的时候,因为大魏的反扑即将开始,却还没有开始。而东齐故地这里,本土的精英集团,无论是贵族世家,还是豪强小吏,几乎人人思变……往往一封书信,一次拜访,顶多加一次势力展示,便轻易能将人拉拢过来。
更不要说,黜龙帮有名有实,名望极高的两个反贼,外加几位本土大豪强的财力物力人力,轻易成为了济水上游的反贼灯塔。
这种情况下,张行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忧虑起来。
兴奋自然不必说,毕竟是自己一手创建,或者说参与创建的组织,正在大踏步扩充……革命的事业如火如荼。
而忧虑,则来自于两方面。
一方面在于,他始终对大魏,或者说是对有修行色彩的这个世界里的中枢朝廷的反扑,抱有巨大惕,李定所言的“天下英雄”,肯定会出现,朝廷的反扑也必然会很激烈……但这一面,他反而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真正的问题在于另一方面……张行隐约意识到,黜龙帮内部在面对这种强势扩充的情形时,渐渐滋养起了野心和傲慢。
其实,这种傲慢和野心,当日在豆子岗一战中他是见过的,程大郎的“不过如此”嘛,只不过程大郎年纪大一些,性格更谨慎一些,再加上李定和他张行的表现,而且还要指望着这两位将蒲台军平稳交与他,这才给强行收敛了下去。
而此一时彼一时,换到济水上游这里,大河下游的事情,只会更加刺激这边的几位头领的争强好胜之心……何况之前就说了,这几位大头领,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都有自己算盘,而且主要几个头领都有自己独立的地盘和势力,不可能靠着一个空虚的龙头身份来彻底压制他们……实际上,就连魏道士都有些迫不及待的姿态,张行也都不好约束的。
更不要说,还有李枢这种明显要跟张行分庭抗礼的存在。
所以,张龙头这些天,也在思考要如何面对即将奔涌的浪潮,到底是疏,还是堵。
唯独事情总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大约是八月底的时候,大河下游的登州郡城都还没破,河间大营和徐州大营兵马也还没有出动,一直在东平郡巨野泽附近活动的单大郎忽然与头领夏侯宁远一起亲自来到了濮阳,并将一封信转交给了张行和魏道士。
信很简单了,最近见得最多的就是类似的信,无外乎是一些东齐故地的本土精英,在黜龙帮大举扩充并实际上已经成为济水上游公开秘密的情形下,忍不住寻求私下联络、许诺、投靠。
这封信也是如此。
但问题在于,写信的人极为特殊……干脆一点好了,此人居然是东齐前宰执兼权臣祖笏之子祖臣彦,而这位身份毋庸置疑且在东齐故地有着巨大号召力的名士在信中直接询问单大郎是否是黜龙帮的人,是否要举事?若是举事,他愿举家投奔,并努力献出东平郡郡城,或者使用文书帮忙诈开郡内其他县城。
他的家族也将全部投入到帮中。
当然,在这之前,他希望获得单大郎的引荐,跟张行或李枢两位名震天下的龙头获得直接联系,至不济,也想见见那位魏首席。
“不好说是真假。”匆匆从濮阳城折返的魏玄定看完信后,却有些表情怪异。“照理说祖臣彦对大魏自然是恨之入骨,但传闻过于荒唐,所以很多人反而不信。而他又是如此出身……祖笏虽然名声不好,所谓典型的有才无德,但毕竟是昔日一国之执政,门生故吏遍布东齐故地……却要这般低声下气来投靠我们吗?”
“什么传闻?”张行诚恳请教。
“据说,当今陛下刚刚登基时,祖臣彦曾被杨慎举荐给了当今陛下。”魏玄定拿着信稍作解释。“可陛下非但不用,反而当众当面嘲讽,问祖臣彦是不是当年那个祸害了东齐的奸佞之子?祖臣彦无奈,只能叩首说是。接着圣人便说,这种人他绝不会用,还专门发遣祖臣彦去做地方书吏,轮转地方,终身不得登堂入室,升迁到五品。”
说完,又是一身新衣服的魏道士只是盯着张行脸色来看。
而张行会意,却是苦笑:“这确实是那位圣人能做出的事情。”
魏道士即刻颔首,却将书信高高举起,转身看向了身后单通海、夏侯宁远,以及问询赶来的牛达、周行范等人:“诸位,此信是真!东平郡,也是咱们的了!”
单大郎等人,呼吸随即粗重起来。
魏道士复又看向了不知何时变得面无表情的张行:“张三爷!不要犹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立即去请其余头领,包括李公一起过来举事吧!须知,此时举事,大河与济水之间,咱们可以即时席卷!”
众人齐齐去看张龙头,而后者却只是面色如常,似乎并未为之所动。
魏首席见此,咬牙继续言道:“张龙头莫忘了,程、雄两位大头领之前也已经说了,登州本城被攻下,只是这几日……到时候,咱们黜龙帮以大河和济水为规制,咱们这边顺流而下,再让程大郎他们逆流而上,只要攻下中间的鲁郡、齐郡和济州郡,便可尽取大河沿线,然后再以咱们的手段,会盟乃至于并了高士通、孙宣致、王厚三人,则东境二十郡便真是咱们的天下!你之前规划,不正是在此吗?些许风险,也值得一冒!”
其人言语之中,居然是将当日议论过的核心风险,也就是朝廷南北夹击给忽略掉了。
但是,到了此时,忽略掉之前议论的,又何止是魏道士一人呢?
张行目光扫过明显躁动的这些人,沉默了片刻,而就在单通海一时忍耐不住,似乎准备开口之时,这位黜龙帮的创建者也随之再度失笑:
“时也势也,诚如魏首席所言,此时局势,委实天赐,而咱们黜龙帮若不奋力一击,先做出大事来,岂不让天下人耻笑?速速去请李公与徐大郎、王五郎等人,咱们就在濮阳城外的牛家庄,再行一次聚义……是否要举大事,只来听大家公议!”
魏道士喜不自胜,捻须而笑,单通海等首领,也都纷纷释然,继而振奋。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