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
王屋山,中岩台,高莽跪在茅屋前,当背诵完《道德真经》的最后一章已经是泣不成声。
今日一别,生死未卜倒未必,但很可能再也回不来再见到老神棍了。
这位老道为大唐操碎了心,这位老道明年就要走了,只把我一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
眼泪顺着粉嫩的小脸滑落而下,高莽重重磕头,磕得冰雪飞溅,磕得泥浆满头,磕得咚咚作响。
玉真公主肃立在高莽身旁,也是眼圈通红,几次想要把小师弟拉起来但还是放弃了。
就让你磕一磕吧,这是普天之下唯一值得你我磕头的人。
茅屋里久久没有回音,片刻才响起司马承祯的声音:“小子,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此言何解?”
高莽哽咽道:“圣人不会有占有之心,他帮助别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充足越满足。”
“懂了吗?”
“懂了一点。”
“那就去吧。”司马承祯淡淡说罢,茅屋陷入一片死寂。
玉真公主含着泪把高莽拉起来,搂着高莽的肩膀向着山下走去。
此次随同高莽进京的,除了麻姑之外,还有十六位男女道童,全部都要造册登记递交有司。
此外还有很多物品也要清点报备,人员物资全部整理妥当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换上“五品洞玄”道袍的高莽,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山门外,早有礼部官员守候在那里,还有宫里派来的宦官,曾经和高莽并肩作战的乔常侍。
高莽再次向着在中岩台方向跪拜,和送行的师兄弟们告别后,乘着牛车缓缓离去。
“小仙师,走好啊。”
“小仙师,常回来看看。”
“小仙师,俺家的大公鸡给你留着呢,下次回来俺请你吃鸡!”
“小仙师,妞妞会一直等你的!”
道路两侧,附近的村民们听闻小仙师要离开王屋山,纷纷赶来送行。
鸡蛋,鸟蛋,咸菜,野味,干果,各种乡间特产一股脑的往车队里塞。
几个村民听说送柳树枝是最讲究的送别礼仪,一时间没找到柳树枝,索性挖了一棵枯死的柳树送给小仙师。
负责保卫工作的乔常侍看着几人抬着柳树走过来,一时间哭笑不得,又是啧啧称奇。
看得出来,这些村民们都是自发赶来的,他没有想到小仙师在附近的声望会如此高。
嗯,车队停下来了,有人在踏歌。
道路一旁,刻着广济方的高大石碑前,十几个穿着褐衣和兽皮的村姑村汉,笑容真诚憨厚,他们排列成一行手拉着手,踩着乱七八糟的舞步,唱着高莽听不懂的乡间歌谣。
高莽感动得稀里哗啦,人群里为啥没有一个叫汪伦的呢,否则可以抄现成的。
高莽乘车将欲行,忽闻陌上踏歌声。
王屋涧水深千尺,不及乡人送我情。
乡亲们踏歌完毕,高莽从车窗外向众人挥手告别,车队继续前行。
礼部准备的牛车很给力,两牛驱动,车厢宽大内饰锦缎座椅,还提前烧好了火盆,车厢当中支着一张木几,凹嵌着装着茶点的果盘。
“妞妞是谁?”冷不丁的,坐在高莽旁边的玉真公主问道。
“你问的是哪个妞妞?”高莽回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公主又想揪小师弟的耳朵了。
雪一直下,气氛有些尴尬。
对面座椅的麻姑从包裹着棉被的篮子里取出一个小瓮,递给高莽,不自然道:“小仙师,这是我炖的豆蔻粥,滋养脾胃有助消化,你喝一点吧。”
嗯,你叫我什么?
高莽错愕看着麻姑,别人叫他小仙师那没问题,麻姑这么一叫就显得生分了。
肯定是师姐交代什么了,高莽不满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
公主也听着别扭,无奈道:“好了,各论各的,麻姑你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麻姑急忙点头,腼腆一笑:“莽哥儿,喝粥。”
嗯嗯,高莽接过小瓮和调羹,狼吞虎咽地把粥都喝光了。
玉真公主闻着车厢内淡淡的樟脑味,淡眉轻蹙,忍不住道:“麻姑,下次注意了,别把龙脑豆蔻和龙脑香弄混了。”
啊,弄混了?
麻姑一脸惊愕,旋即愧疚不安地看向高莽。
公主淡淡道:“豆蔻九类,岭南豆蔻,交趾豆蔻,爪哇豆蔻,伽古罗豆蔻,大食豆蔻,大秦豆蔻,每一类的味道和功效都不同,膳食理同炼丹,哪怕错了一味,也会酿成大错!”
麻姑惶恐了,眼圈通红地低下头来。
“哪有那么严重,龙脑香也是补品,师姊,没事的。”高莽赶紧说道,其实第一口他就吃出来了,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真公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麻姑以后是要照顾小师弟饮食起居的,免不了要和宫里人打交道,甚至和皇帝打交道,如此粗枝大叶怎么能行呢?
而且麻姑的性情也太温顺了,自然是因为她太善良,可这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软弱。
那些专门以百姓的善良淳朴为食的贪官污吏,玉真公主见得实在太多了,麻姑这样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罢了,她和小师弟的性情正好可以互补,也未必是坏事。
那日玉真公主为了高莽毒打两位闯入者之事,心急火燎地去请教师尊,师尊的一句话让她醍醐灌顶:这个小子的身上,绝对不能有你我的烙印。
换句话说,哪怕小师弟做事做得再离谱,但只要是出自本性,皇帝都会接受他并且喜欢他。
同样的道理,麻姑自有麻姑的天性,有弊自然也有利,何须她横加干涉?
去伪存真,任性天然,道家不也是讲求这一点吗?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释然了,下意识看了一眼高莽。
现在她信了,这个小师弟能把人心抓得这么准,真是一个妖孽。
麻姑下车离去,玉真公主想了一下,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免得这孩子瞎琢磨。
于是她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其实我和王摩诘并无瓜葛,和那李太白更未曾谋面过。”
嗯?
高莽的耳朵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