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道湿滑,浩荡车队缓慢前行,深夜抵达孟津渡。
王屋山距离洛阳不过二百里行程,孟津渡是洛阳城北方的门户,过了渡口抵达黄河南岸,离洛阳也就不远了。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王维《杂诗三首》
黄河二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李白《赠崔侍郎》
夜渡黄河的高莽忽然想起王维和李白的这两首诗,所以说行走在大唐盛世,哪哪都有他们。
大河汤汤,犹如起伏波动的黑色丝绸,从高莽的眼底滑过。
河的对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名大唐士兵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一般守在码头。
这可不太像是迎接我们的吧?
高莽惊讶不已,玉真公主则面色凝重,显然眼前这一幕触动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
负责保卫工作的乔常侍也觉察出了异样,带着几名亲信,手扣剑柄肃立在船头,眯眼观察着对岸。
大船在码头边安稳地停下,乔常侍下了船,迎面走来一位禁军统领,两人显然是认得,低声细语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同时登上船,高莽这才看清,那位禁军统领矮壮的身材,眼似琉璃,面部宽阔赤红,不似中原人。
果然,将领向着玉真公主和高莽行叉手礼,用生硬的汉语道:“末将阿史那琼,见过公主,见过小仙师。”
玉真公主微微颔首,向着高莽解释道:“阿史那家族是突厥的王族,依附我大唐后忠心耿耿,多是忠勇之辈,不可怠慢了。”
高莽点点头,向着阿史那琼礼貌回礼。
阿史那,突厥语为“高贵的狼”,据说他们的族群被灭后只剩下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和母狼交合后母狼生下十男,十个男孩长大成人,最终灭掉敌国后重新统治了草原和漠北。
自太宗时期,阿史那家族就有一部分族人依附了大唐,之后的数代人皆为大唐效力,涌现出不少能征善战的勇士,如平高昌、征高丽的辅国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他的儿子,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道真,还有阿史那怀道,等等等等。
和阿史那家族类似的,还有突厥的执失家族,契丹的李氏家族,铁勒的契苾家族,突骑施的哥舒家族,百济的黑齿家族,高句丽的高氏家族,等等等等。
大唐的多元和包容成就了他们,他们也为大唐盛世立下汗马功劳。
阿史那琼得到玉真公主的夸赞,顿时挺起宽厚的胸膛,肃声道:“公主,邙山附近闹了阴兵,皇帝怕阴兵惊扰了你们,是以派末将前来接应。”
玉真公主暗自松了一口气,旋即蹙眉道:“邙山?”
乔常侍也是苦着脸:“谁说不是呢,都闹到东都脚下了,不过您别担心,天运司已经派人去清剿了。”
“派谁去了?”高莽忽然问道。
呃,阿史那琼想了一下,含糊道:“回小仙师,具体人等末将也不知。”
高莽眼珠子滴溜溜转,蠢蠢欲动。
玉真公主看在眼里,示威性地作出一个揪耳朵的动作,冷冷道:“你哪也不许去!”
乔常侍赶紧道:“是啊小仙师,为了迎接您的到来,圣人特许您从正南的定鼎门进入洛阳城,行走天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咱可不能辜负了。”
其实乔常侍这一路上都在回避小仙师,几乎不敢和小仙师交谈,原因无他,小仙师把武惠妃得罪惨了,还暴揍了牛贵儿一顿。
万一他和小仙师走得太近,岂不是成了别人打击报复的活靶子?
同为宦官,牛贵儿什么尿性他太清楚了,睚眦必报,无所不用其极!
他躲避小仙师还有一个原因,当初在小山城一起阻截阴兵的那些府兵,雷万春他们至今都没有安置妥当。
朝廷的赏赐倒是给了,土地,金钱,小山城阵亡者的抚恤金,这些都到位了,可这帮人何去何从,却没有一个说法。
高力士将军的意思是,一切要等小仙师进京才能有个定夺,言外之意,如果圣人看小仙师不顺眼,雷万春他们最终还要被发配到安西都护府。
所以啊,乔常侍可不能让小仙师去邙山,否则他也得跟着去保护小仙师的周全。
可就小仙师那股子疯劲儿,谁能保护的了啊?
这帮杀才的阴兵,真特喵的会添乱子。
高莽见众人反对,只得道:“我就是想想,又没打算真的去,那咱们继续赶路吧。”
其实他想去邙山的原因倒不是对杀阴兵感兴趣,而是希望看到天运司的供奉,万一杜甫和王维在里面呢?
可毕竟正事要紧,奉旨进京,这才是重中之重。
车马辎重下了楼船,再加上阿史那琼的护卫队,形成更为浩荡的队伍,继续向着洛阳城进发。
坐上牛车的高莽掀开车帘,遗憾地向着邙山方向看了一眼。
孟津渡西南四十里外,北邙山上古木森森,点点鬼火飘荡闪烁,松涛之声响起,好似无数孤魂野鬼发出呜咽之声。
一座山岗被氤氲的黑色雾气笼罩起来,偌大的坟地上,隆起的小土包密密麻麻此起彼伏,还有穷困潦倒的墓碑。
泥石流冲刷过的地带,四处可见残破腐烂的草席木板,虚土半掩着无数白骨残骸,有些骨头上还清晰地留下野兽噬咬过的牙印。
砰!
迷雾之中,两只阴兵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一个坟包上。
淡淡的白光盘绕在两个阴兵的身上,下一刻,阴兵的骸骨散落开来,胸腔中跳动的红色冥火也随之熄灭。
一位男子顶破迷雾,不急不缓走到两个阴兵的骸骨前。
白衣胜雪,青年男子身材修长卓然而立,面色俊朗星眸澄澈,双鬓如刀裁过一般齐整,如瀑黑发被银丝绳束缚起来,潇洒地垂在身后,整个人越发显得超逸脱俗。
他的金丝腰带上斜插着一根碧玉笛,白皙的手掌上还挑着一串菩提佛珠,十三颗菩提子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似乎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将近身的黑色瘴气都驱散开来。
“逝者已矣,又何必再折腾一番呢?”白衣男子看着散落的骸骨轻叹一声,眉目间露出悲悯之色。
哗啦啦,
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泥土忽然间抖动起来,一只乌黑的手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