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
剑君城下了一场雪,一场吞没了千家万户的雪。
厚厚的白雪盖过了新建的城墙,淹没过了千万户人家的屋檐。
路面上的行人艰难的行走在雪地里,淌在风雪里沙沙的行走声还是遮掩不住那豪华人家屋里的谈笑畅怀。
这个冬天冻死了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一袭白衣,腰佩长剑的女子行走在这饱经风霜的人世间,她见到了无数因为这场大雪而送葬的生命,也见到了无数院里悠闲度过岁月的锦衣华袍。
那渐渐落下的雪也将她的发丝染上了颜色。
可她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她看起来就像是匆匆走过人间的一道绝色风采。
剑君城中的那柄矗立在风雪中的巨剑感受到了她的到来,覆盖在巨剑上的雪也被那剑气融化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身着道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慕霜雨的眼前,他向着眼前的曼妙女子微微躬身,但始终不敢看其正眼。
他怕自己忍不住起了色心。
他说:“慕峰主大驾光临,夜某有失远迎了。”
说完,他又招了招手,对着身边一同出现的黑衣男子吩咐道:“去吩咐下人,摆好宴席。”
慕霜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我不是为了剑君城的那柄剑来的,我只是久违的看一看这个人间,自不会坏了你这剑君城的规矩,夜城主大可放心。”
被称作夜城主的男人微微一愣,笑道:“夜某怎会这般想?何况那柄剑慕峰主若是需要...夜某就算再不舍,也愿将其借给慕峰主,只求慕峰主能让犬子拜入您的门下,跟您修行剑道。”
慕霜雨回绝道:“你想让他入我们逾剑天宗修行剑道,大可让他自己来通过考核,何必求情与我?至于你们的那柄镇城之剑,我没有兴趣。”
她说完这句话后,径直走过了男子的身旁,未有一刻停留。
人世早已污浊不堪,所以她才讨厌这样的人间。
若不是为了寻求那迈入合道的契机,她怎会来这种是非之地沾染因果。
寒风夹带着的雪是越来越大了,她没有使用任何灵力护体,任由那寒冷的风雪刺激着她的身躯。
走了许久。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云来客栈外,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被人从里面丢了出来,重重的摔在了那能够淹没他半截腰的雪地里。
小男孩似掉入了泥沙之中,越陷越深,他艰难的在雪地里攀爬着,每一下都好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而将他丢出来的客栈老板却丝毫不顾,反而不停的咒骂着难听的话语,客栈里的看客也纷纷笑了起来。
小男孩终于抓住了路面上的一截老旧告示牌,爬了起来,赶紧摸了摸怀里掉出来的包子,可包子早已被挤压成了夹着雪的扁泥。
擦了擦那上面的积雪,小男孩还是将那被冰冻的包子吃了下去,他没有在意那冰冷的面皮进入他的喉咙,只是竭尽全力的不让自己就这么死掉。
她终于看清了小男孩的面貌。
哪怕他的脸颊被污泥覆盖,也能隐约可见那污泥下清秀的容颜。
可他本该清澈的眼里却深埋着一抹怨恨和执念。
她叹了口气,一个几岁的小男孩为什么就要对这个世间充满如此怨念?或者说是为什么会有如此重的执念?
她不知道原因。
但她见过了太多太多,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慕霜雨摇了摇头,默默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清苦人家守着那锅里的二两米算着雪什么时候离去,商贾小贩也照样推着老旧的木车在这个雪天寻求生机,那咯吱的滚轮在路面上划开了歪歪扭扭的痕迹。
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则是在门口放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庆祝又一年的到来,城主府里更是吟诗作对酒香四溢。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人间,感悟着自己的合道之路。
夜色渐渐笼罩了剑君城。
富贵人家点起了屋门的油灯,明亮的灯光照在那积雪之上,宛如银河。
穷苦巷道在夜色下却更显得加破败昏暗,那落下的雪也埋葬了一具又一具死在这个雪天的行人。
忽然间,不远处的巷道跑出来了一道人影,其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官兵,两人就这么在雪中追赶着。
慕霜雨望向了巷道深处,那里面的垃圾堆旁躺着一个小男孩,是她上午所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他的身边是一张又一张撕下来的告示纸,或许是用来取暖的。
他爬了起来,死死的攥着那枚挂在胸口间的玉佩。
慕霜雨轻轻一叹,走了上前:“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男孩听见声音后,慌忙拿起了身边的石子向着慕霜雨扔了过去。
他以为又是来抢他这枚玉佩的。
慕霜雨没有躲,石子根本靠近不了她分毫。
她看着小男孩比之前所见后更为破旧的衣裳,渐渐明白了。
许是因为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弄坏了,胸口处的那枚玉佩显露了出来,便引起了同为穷苦之人的觊觎。
弱者向弱者挥刀。
“我不会抢你的东西的。”
她这样轻轻说着。
可小男孩见石子根本伤不着她后,更是戒备了。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没注意身旁的积雪,一下子差点又摔倒在了那积雪的路面上。
慕霜雨走了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不答,挣脱了那双不太温暖的手掌,一直退后到了巷道的深处,警惕的看着她。
他问她:“你想干什么?抓我去给那些少爷当下人吗?又或是把我卖到青楼去?”
他的声音很是稚嫩,可说出来的话却不符合他这个年纪。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是没有家了吗?”
小男孩听到这句话后,情绪更加的激动了起来。
“我有没有家关你什么事?你不过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没有必要这样假惺惺的对我,你走开!离我远点!”
他这样说着,又拿出了那藏在那单薄衣裳的小刀具,示意慕霜雨离开。
慕霜雨并不觉得这一幕可笑。
反而早已明悟的心境隐隐有了一丝裂痕。
便在这时,那逃跑的男子竟不知怎地又折返了回来,还带上了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人。
“就是这儿了,这小孩儿的那块玉佩我见过,一定值...”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了巷子深处的那道绝世背影。
楞了一下后,他欣喜若狂。
竟想不到还能在这种地方遇到如此美人,这是上天也在眷顾他啊。
他搓了搓手走上前去,眼里全是贪婪:“这位姑娘,在下...”
瞬息之间,一道清冷的剑光划过,他的脑袋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而跟着那男子来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雪夜中的清冷剑光带走了生命。
佩剑闪回腰间,慕霜雨有些无奈。
所以她才讨厌男人啊...只会用这种眼神去看她。
小男孩忽然抬起了头,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个莫名而来的既漂亮又成熟的大姐姐:“你想要我的什么?”
慕霜雨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是啊,自己又不图他任何东西,他身上也没有什么能够吸引自己的,那自己何必问他这些呢?
她思索半晌后,摇了摇头:“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或许只是出于好奇罢了。”
他忽然说:“我叫林守式,木林的林,守己的己,招式的式,你能教我武功吗?我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只要是我有的,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除了这枚玉佩。”
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但还是紧紧的攥着那枚玉佩。
慕霜雨问他:“倘若我说要这枚玉佩呢?”
他紧张的说:“这是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我要去找他们,找到之后...”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漂亮大姐姐,认真道:“找到之后这条命或是这枚玉佩你要的话就都拿去吧。”
慕霜雨摇了摇头:“你父母在哪?”
小林守式答道:“我不知道。”
慕霜雨说:“练武很苦。”
“我不怕。”
“或许有一天你还没找到你父母,你就会死在这条道路上。”
“我已经死过了。”
慕霜雨沉默片刻后,向着巷外走去。
小男孩眼里闪过一抹失望。
“走吧。”
慕霜雨站在巷口,就这样轻轻地对他说道。
也就在这时,宣告新一年到来的钟声在不远处的寺庙响彻了起来,烟花也在空中绽放出了绚烂的色彩。
那抹月色与烟花的颜色映照在了她那张绝美倾城的脸庞上,将女子倾国倾城的笑容深深印刻在了林守式的记忆中。
哪怕这是他最为黑暗的一世,这一幕在林守式的心底深处至死也从未有过遗忘。
小男孩愣了一下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看着巷子外向他伸出的手,还是忐忑的向着光明走了过去。
可却在那片昏暗的阴影中,仿佛似命运一般,他因为之前所受过的伤而摔倒了下去,跌落在了黑暗里。
慕霜雨走了过来,轻轻将小林守式抱了起来,毫不在意的为他擦掉了身上的污垢。
他的身形很瘦,或许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浑身上下也都是淤青伤痕,她小心翼翼的用灵力为他治好了一些外伤,说。
“这样就算是行了拜师礼了,我带你走吧。”
小林守式还是问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不需要了。”慕霜雨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次,小男孩没再抗拒,只是拉着她的衣角。
小林守式十分不解的看着她:“为什么?”
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遇见过不因为利益而对他好的人。
有人想要他的眼睛,有人想要他的心脏,也有人想将他直接卖去当苦力挖矿。
慕霜雨微笑道:“因为小守式以后就是我徒弟了,没人需要你必须做什么,没人能强迫你必须成为谁,也没人敢欺负你了,你也不会再挨饿受冻。”
小林守式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试探性的念了一声:“师...师尊?”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个称呼。
慕霜雨轻声应道:“我在。”
小林守式缩了缩有些冷的身子,只是慕霜雨的身子也没有多少温度。
他问她:“我们现在去哪?”
慕霜雨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外套太大,小林守式显得有些呆呆傻傻的。
她望着深邃星空中炸开的烟花,轻轻抚着小林守式的脑袋。
她说。
“杀人。”
寒风呼啸,吹起了慕霜雨绝美容颜下的发丝。
小林守式伸出了那双稚嫩却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拂着她发丝上的细细碎雪。
他们在那座城池的故事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随着烟火爆竹的声音与风雪一起被掩埋了起来,唯有云来客栈与巷道外的那些尸体,只剩它们还记得慕霜雨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过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