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莱本来设有巡抚,王廷试出事后,在袁崇焕的要求下取消了。
孙元化是登莱重设之后的第一任巡抚。
他在来登莱之前就思虑过,该如何打开局面。
如今看来,上任的第一战很不错。
一战全歼登莱白莲教乱贼,彻底平定地方,这个政绩是稳稳的了。
虽然打仗的是东昌协,是左梦庚,他全称只是观摩,连策划都没有参与。
但外界不知道啊。
更何况以明朝官场的规矩,巡抚指挥作战在所多有,肯定会有许多人将此功劳按在他的头上。
孙元化是耿介之人不假,但也不是不知道变通。
左梦庚没说,他便将此功劳领了。
左懋第的大义灭亲,又给了他第二次施展的机会。
他二话不说,让人将左懋泰抓了,过后严审。
谷二中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看到新任巡抚大老爷一上任就把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左懋泰抓了,狂喜之下,跪倒在地,叩谢不已。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孙元化却没有任何喜色。
抓了一个左懋泰有什么用
方今天下,又有多少个左懋泰
即便是左懋泰,也是因为左懋第大义灭亲,他才能痛快下手。
其他的大族会有这种觉悟
不知道为何,孙元化深深的疲惫感背后,竟然发觉左梦庚的做法似乎更好。
一场风波过后,左懋第总算是缓了过来。
他朝孙元化、左梦庚、张可大等人拱手邀请。
“诸位大人、将军远道而来,解我登莱之围。登莱百姓感激不尽,还请入城,让吾等款待一番。”
孙元化正有此意,闻言欲动,结果却发现左梦庚和黄宗羲稳如泰山。
“中恒,太冲,你们两个可是莱阳的大恩人。走吧,跟老夫进城。”
左梦庚却摇摇头,指着远处喧闹不止的俘虏。
“孙叔父,小侄乃是客军,按律不得入城。再有,还有这么多俘虏需要甄别。城,便不入了。”
见他大胜之后竟不居功,还要一心谋事,在场诸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迅钦佩之余,问道:“左将军,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本地之处”
左梦庚想了想,拒绝了他的好意。
“莱阳已经残破不堪,剩余之人求活尚且不易,便不劳烦各位了。”
见他连牵累地方都不愿做,莱阳众人无不敬服。
往日官军来往,地方最是头疼。每每都被骚扰的不轻,以至于百姓见官军如见匪,胆战心惊。
索要粮草、抢夺财物,都是司空见惯。
如有哪支官军只是如此,本地都要弹冠相庆。
可左梦庚和他的部队,连索要粮草都不做。
左懋第打起精神,关切问道:“如此多的俘虏,倘若没有粮草,将军只怕弹压不易。”
左梦庚笑道:“粮草问题,我军早有准备。最迟今晚,便能送到。”
他又看向孙元化。
“叔父,这些俘虏大部都是本地百姓。要如何安置,还得听您示下。”
说起这事,孙元化无比头疼。
从他本心而论,他当然希望把这些百姓都留下来。
莱阳、莱西经此一战,已经残破不堪,人口仅存三、四。若要休养生息,必须得有足够的人口。
可这些俘虏在本地制造了如此大的杀孽,和本地人之间早已成为血仇。
将他们留下,只会变成更大的麻烦。
再一个,留下这些人,就得有粮食。
他有嘛
并没有。
“中恒可有安置之策”
左梦庚就知道他没有办法。
这是阳谋。
如今山东一地,有能力安置这些乱民、百姓的,只有他。
“经白莲教此番祸乱,只怕各地都已残破。来年粮食、税收必将锐减,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些人安顿下来。有吃食果腹,还得有所营生。小侄打算将他们送到临清去,那边有不少工坊,甄需大量劳力。”
孙元化真是无比痛苦。
他深深明白,这些人一旦送去了临清,又有不少人会变成左梦庚的兵力。
如今的左梦庚都已如此难治,倘若再要壮大,这个大明难道
自从黄宗羲自报身份后,莱阳士人对他的热情立刻超过了左梦庚。
左梦庚再名满天下,也是武人。
黄宗羲却不同。
忠烈之后,江南翘楚,东林新锐,正是左懋第等人倾慕的对象。
蒋垓凑上来,诚意相邀。
“我等莱阳士子,每日里勤奋苦读,研习文章,对东南风华倾慕不已。东林、应社、几社等贤达更是吾辈楷模,只恨无缘。今日黄兄在此,还望多多惠赐,增长我等学问。”
黄宗羲凝神看去,只见莱阳诸子全都殷切不已,不禁摇头。
“东南哪有什么贤达不过是一群夸夸其谈之辈。写两首酸诗、青楼里薄点幸名,于国于民何益”
左懋第等人纷纷变色,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原以为他来自东南,必像刘宗周、钱谦益、张溥等人一样才华横溢,满腹经纶。
却没有想到,在他口中,东南无一人杰。
沈迅有点接受不了,斟酌着道:“东南贤达之学问,我等偶有所得,获益良多。黄兄缘何说说”
黄宗羲却直锐的多。
“文章、诗词写的再好有什么用能挽救这日渐颓唐的天下吗东南那些名妓的诗词写的也很好,看起来忧国忧民,可能让百姓增一产出否”
莱阳诸人备受冲击,完全没有想到,黄尊素的儿子居然看不起学问。
可他说的话,仔细品味又发觉很有道理。
经过这许多事,黄宗羲也发现了,这些士子并不坏,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下。
“我家参座说过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天底下最大的学问,特别是治国治民的学问,都是要亲自去做、去体验,才能够感悟和领会。写文章,不过是空谈罢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莱阳诸人默默品味这句话,愈发觉着这朴素的言语中,似乎蕴含着人间大道。
只是他们还不到能够彻底掌握这个真理的程度,愈发显得迷茫。
黄宗羲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先行者。
他对几人道:“你们如果真有匡扶天下的志向,那么最需要做的,就是脱掉你们的长衫,扔掉空洞虚幻的书本,双脚结结实实踩在地上,去走进最普通的百姓中间。去看看他们怎么了,他们最需要什么,你们也就能明白这个天下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要眼高于顶,也不要只看着朝堂和皇帝。他们都是神仙,哪里了解人间疾苦”
听他言语之中直诋朝廷和皇帝,莱阳诸人却不禁热血沸腾。
明末思想混乱,各种声音甚嚣尘上。
黄宗羲这话实在算不得出格,而且配合上前面的部分,又很令人信服。
今天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不但莱阳得救,从生死边缘活了过来。又从一位真正地实践者那里,听到了大道至理。
眼看着黄宗羲要随左梦庚而去,那飘荡的衣袖让几人颇为惊奇。
“黄兄,你的手臂”
黄宗羲转头,傲然一笑。
“清水关下,这条手臂换了八个鞑子。”
刹那间,一股凛然冲天的杀气逼得几人站立不住,竟只能仰视已经远去的同龄人。
左懋第只觉得胸臆之间有股气在横冲直撞,令他片刻不能安生。
“当年黄白安公慷慨就义,名动天下,激励我等奋勇直追。不想黄太冲更青出于蓝,弃笔从戎,血战鞑虏。诸君,黄太冲说的对,当今世道,读书读的再多又能如何这天下间还少了读书人吗朝堂衮衮诸公,谁不是学问精深可他们挽救了江山、黎民吗”
姜埰也差不多。
“往日里大来与我等交往,又何尝不是天下、社稷挂于嘴边,然其所为,残民以逞。可见这读书,死读书,光读书,是不成的。”
说起左懋泰,几人全都痛惜不已。
要知道,左懋第正是与堂兄弟左懋泰、左懋芬、左懋桂、左良辅等一起,加入了山左大社,才开启了立志之机。
回想往日,他们这些人除了交游聚会、切磋学问,评说时政外,又何曾关注过平民生祉
黄宗羲说他们眼高于顶,恰如其分。
左懋第羞愧于往日的浮躁,下定了决心。
“诸君,我打算去追随黄太冲,你们呢”
张允抡迟疑道:“今年乃乡试之年,仲及你不考了吗”
左懋第哈哈大笑,隐隐有突破的迹象。
“黄太冲又有何功名可他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我说,大英雄诚如是。区区功名,考了又如何不过又是宦海一蝇营之辈。岂能与拯救天下相比”
姜埰、蒋垓被他所激,纷纷附和。
“仲及,我们与你一起去寻求大道。”
沈迅看看几个至交,咬咬牙,终于有了决断。
“罢了,罢了,今生便陪同你等任性一回。”
张允抡看着神采飞扬的几个朋友,一时间竟满腹苦涩。
他和四人不同。
左懋第四人全是大族子弟,即使不去考取功名,也不愁吃喝,照样生活优渥。
可他却担负着家族兴旺的使命,无法选择。
一想到从今以后和朋友们分道扬镳,张允抡不免悲从心起,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