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江南,而非山东。
因此刘宗周决定登台讲学时,特意保守了一些。
如果按照他在山东的学术研究内容来讲,怕是立刻会掀起轩然大波,天下震动。
饶是如此,他的提问还是引发了极大的冲击。
刘宗周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儒学除了可以帮助做官外,还有什么用处
远离官场的读书人,普普通通的百姓,学习了儒家之道后,究竟有没有应用到这些学问
说穿了,刘宗周就是在质疑儒学缺乏实用性。
陈子龙年轻气盛,忍不住跳出来。
“阳明先生曾言,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我辈士人,早已铭记于心,且用之以察。”
这是在反驳刘宗周的论断。
你说儒学缺少实用性,可先辈大儒早已告诫我等,要知行合一,学以致用。
可惜,陈子龙的道行太浅了,焉能和刘宗周这等融会贯通、天地通达的大宗师相比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人中作何解”
刘宗周直接拿出了孔夫子的原话来。
你说当今的士人都在贯彻知行合一、学以致用,那好,真的把学问用到对处了吗
连孔夫子都说了,即使将诗词吟诵的再好,去从政也不可能成功。出使四方,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如此一来,读诗再多,又有何用
这就是在说,当今的学问,即使学的再多,但是脱离实际,也是毫无用处的。
有了陈子龙的铺垫,刘宗周深入展开。
“以这位先生为例”
他随手指了一个朴素的汉子,惹得那人受宠若惊,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刘宗周拱手相询。
“不知先生作何称呼,从事何业”
那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名满天下的大儒会来和自己说话,回答的磕磕绊绊。
“小的小的叫陈三谢,是是作坊里的管事。”
刘宗周再问。
“可曾读书”
陈三谢无比真诚。
“小的愚钝,虽慕圣贤,然一知半解,不敢称懂。”
左梦庚在一旁听的神采连连,没想到江南之地普普通通一个工人,居然都有如此文采。
刘宗周呵呵笑道:“既读过书,平日里生活、做工,可曾奉行圣贤之道可把圣贤之道,化入技艺之中”
陈三谢讷讷无言,面露愧色。
“小的蠢笨,做不到知行合一,玷污圣学。”
刘宗周却摇头叹道:“非也,非也。非是你不悟圣道,而是圣道无以教汝。”
满场哄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圣道煌煌,岂能连一个区区工人都教导不了
然而刘宗周接下来的话,彻底摧垮了不少人的信念。
“只因圣人亦不曾懂得织造之术、亦不懂缫丝之法,何以教汝”
儒家先贤再厉害,谁懂得织布缫丝
相信即使是再狂热的儒教信徒,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念台公此言谬矣”
远处传来一道清朗的喝声,随即人群两分,引得无数人探首翘望。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直斥刘宗周这样的宗师
却见走进来的人,身着云雁补子官服,前呼后拥,气场不凡。
在座人等纷纷行礼。
“拜见父母大人”
那官员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回礼。
“各位皆我儒林贤达,今日乃是文会,不可擅分尊卑。”
黄宗羲嘴里迸发出一丝嗤笑。
嘴上说着是文会,大家地位平等,结果却穿着官服而来,虚伪透顶。
刘宗周也看出了来人心思,并不起身迎接,而是怡然自顾。
“想必是方太守大驾了。”
那人正是松江知府方岳贡。
方才出言先声夺人,此时当面,又持礼甚恭。
“后学末进方岳贡,拜见念台公。一时激动,出言不逊,还望海涵。”
刘宗周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理不辨不清,儒学一道更是关切天下人心,不可不慎。方太守如有教我,尽可直言,以使我辈受教。”
刘宗周刚到松江的时候,方岳贡就知道了。
这让他很是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来拜见。
方岳贡并非东林中人,对东林党没有什么好印象。当然了,他也非阉党余孽。
就是最传统的那种读书人,既愤怒阉党乱国,同时对于东林党的标新立异也格外不满。
本来对于刘宗周莅临松江这件事,方岳贡打算视而不见的。
可随后下人回报,说刘宗周竟然在江边开坛讲学,而听者万余。
一想到东林大儒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宣扬离经叛道之言,方岳贡便坐不住了。
这等事,他没办法动用职权打压,否则的话立刻成为天下公敌。
唯一的办法,就是出面和刘宗周辩驳一番,以正人心。
老实说,面对刘宗周这等大宗师,方岳贡的内心还是十分慌乱的。
可他心性弥坚,百折不挠,而且立身方正,为官清廉,自忖一生正气,无所畏惧。
他走到刘宗周对面,学着刘宗周的样子,在石台上盘膝而坐。
“织造也好,缫丝也好,亦或是其余百工百业,不过是撮尔小道,微末之技也。我圣学大道,见心明性,扬善除恶。人心固则天下固,天下固则万民安也。”
毫无新意的论调。
如果是从前,刘宗周或许还会赞许一番。但是在如今的他看来,这种陈词滥调全是破绽。
刘宗周没有正面回答,又是一指陈三谢,问道:“陈先生,你以织造为生。试问,不读书如何不做工又如何”
陈三谢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为了风暴之眼。
可对比了刘宗周和方岳贡的言论,不知为何,总感觉刘宗周的言语十分亲切,全都说进了他的骨子里。
这让他鼓起勇气,说了自身的情况。
“小的家贫,尚有妻女、子孙需要养活。读书少一些,尚不觉如何。然一日停工,则全家挨饿。”
看似只是在说自己的事儿,但是却把方岳贡的逼问给回答了。
对于百姓来说,圣贤书读不读,并不紧要。首先考虑的问题,显然是要活下去。
周围大多数人和陈三谢差不多,都是普通百姓。对他的话,自然是感同身受,附和连连。
这让方岳贡十分不满,哼道:“读书可以明理,明理方能为人,否则与禽兽何异”
左梦庚知道这个时候刘宗周不好出面,于是接替了过来,笑道:“方太守岂不知只有活着,才能算人。否则的话,不过土中枯骨,一切成空,明不明事理又有何用”
只一句话,就说的方岳贡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下面的人更是哄笑一片,甚至还有拍手叫好的。但仔细品味,却发现左梦庚这话真的是话糙理不糙。
而在粗俗之后,左梦庚又来一句高雅的。
“管仲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基础是实现文明升华的客观条件,儒家既然有知行合一、学以致用之教诲,却不知有何良法,可以令天下百姓脱贫致富、追求文明呢”
这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谓是妙到毫巅,观点其实也不稀奇,但就是一下子打死了方岳贡。
许多大儒、士人一味地强调见心明性的重要性,以此来拔升儒学的高度,巩固儒学的统治地位。
但儒学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其所提倡的学以致用乃是一句空话。
因为历代大儒讲述的所谓学以致用,就只有“学以致用”这四个字。
至于到底该如何去学以致用
对不起,你翻遍所有儒家典籍,也找不到一条明确的指点。
就好比儒家论政时一样,张嘴就是什么轻徭薄赋啊、仁政爱民啊,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可问题是,他们从来不告诉当政者该如何轻徭薄赋,又该如何仁政爱民。
因为说和做是两回事。
说只是空泛的文字而已,谁都能说。但做的方法才最重要,然而却没有任何实际的事例可以参考。
如果说在政治上,儒学的学以致用或许还能有一些用武之地的话,那么放到民间的民生经济问题上,那就真的是完全找不到契合之处。
这个问题,随着刘宗周的提出,一下子进入了无数人的心坎,也等于是给儒学挖了个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