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过了眼前这片儿山谷,往西走二十里,就是河曲县城,去了城里,爷给你买糖葫芦吃。”
“好的咧,爷。”
五岁的黑娃趴在辆装满小米的大车上,大车跟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碾过驿道上的荒草,吱吱呀呀往前走。
两头骨瘦如柴的骡子打着响鼻,磨磨叽叽不肯向前走,后面须发花白的老爷子挥舞马鞭,抽打在懒驴屁股上。
“驾”
两头瘦驴子极不情愿的往前小跑一阵,又开始磨磨叽叽。
“爷,别抽它了。”
因为入伙前一直给东家赶马车,对偏关县周边路况很熟悉,黑娃他爷老黑子在闯军中成了长家赶车的马夫。
老马夫娴熟的挥舞马鞭,不管是给闯军干活,还是给之前的东家干活,有口饭吃就行。何况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吃饭,他的孙儿黑娃死了爹娘,需要他来养活。
跟着闯军就有吃的,当然最后可能自己也成了吃的,不过这种事情现在很少发生,流贼攻破偏关县后,又在晋西北抢了一圈,现在布袋里都装满了粮食,没人再想着吃人了。
黑娃就这样趴在驴车上,跟着流民到处乱走,从陕西渡过黄河来到山西,然后再从山西回到陕西。
和黑娃这样的孩子,大冬天跟着大人们在黄土高原上走山十天半月,不是累死就是病死,最后被丢进沟沟壑壑,连个草席都没有。
对了,前面不是说了吗,大家在一起久了,而且也不缺粮食,所以现在都不兴吃人肉了。
黑娃还活着,多亏了他爷爷老黑子。
“爷,我爹娘埋在哪儿了”
老黑子手里马鞭颤抖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风水宝地,阴阳先生说咱老李家要出个大元帅。”
黑娃屁股跟随驴车上下颠簸,抖得他胃里的疙瘩汤都快要吐出来。
黑娃没听他爷满口胡诌,只把刀锋一般的眼神射向道旁两具干枯尸体。
尸体光溜溜的,衣服鞋子被前面的流民剥走,没有肚子,脸也凹了下去,两个眼珠子也让乌鸦叼走,万幸今天这股流民没饿到去吃人。
黑娃想到去年渡黄河时爷爷摆渡的羊皮筏子,那玩意漏了气也是这样子。黑娃想到了他死去的爹妈,爹妈会不会也这样死去被人扔在路边,让野兽乌鸦啃食,最后变成骨头棒子。
“我亲手埋的。”
老黑子扬起鞭子,又打了骡子两鞭,回头对孙子说。
黑娃的爹妈万历四十七年就死了,那年榆林大旱,榆林总兵官带兵援辽,跟着护国公去打建奴,榆林兵前脚走,驿站铺兵后脚就开始闹饷,四处抢掠,逼着榆林府发饷,带头的便是这位闯王李献忠,当时他还是个驿丞,并不缺缺吃喝。
不过万历四十七年前后,大明南北,认为自己有机会霸天下取代朱家的枭雄大有人在。
土司可以造反,飞虎将军可以造反,白莲教可以造反,驿丞为什么不能
这可能是就是李献忠造反的原因吧,毕竟闯王当时消息灵通,对大明草莽遍地的情形,比深居宫中的万历皇帝要多。
黑娃他家住在榆林驿站附近,算是小康之家,驿卒闹饷当天,他爹妈莫名其妙成了刀下鬼。
那年黑娃才一岁。
这时,路旁掠过一队队马兵,老黑子连忙对擦身而过的骑手挤眉弄眼,表达他的善意,老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这些呼啸而过的马兵,便是闯军中的老营精锐。
老营是普通流民仰望的存在,因为他们装备精良,一人三马甚至五马,还有自己的专门的厮养,男女都有。
打仗起来,老营凶得很,是闯军中最精锐的力量,平日只守在李将军身边,基本不会出现,只有在攻打明军坚固城池时才会露个脸。
半个月前,闯军攻打偏关县城,那个姓牛的知县死活不肯头衔,派壮丁在城头布置好多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六万闯军攻了一天硬是没打下来,死了几千个人,最后还是靠这群老营上才攻克,他们不顾死活衔着短刀顺着燃烧的云梯爬上城墙,一举将那知县杀死。
黑娃和爷爷都低下头不去看路过的老营。
一名马兵瞟了这对爷孙一眼,对老黑子怒道:
“奶奶的,你这兔崽子倒会享受,这车是给大军运送粮草的,不是用来让你玩得,滚下来”
老黑子满脸赔笑道:“这位老爷,小老儿是刘长家的马夫,专门赶车的,这孩子是我孙儿,这娃子太小了,走不得路。”
老黑子边说,边从口袋中摸出串珠子,递到那老营队长手里,马兵放在手里掂量一下,识得是东珠,微微点头,骂骂咧咧策马前进。
“老爷,前面是咋了”
马兵猛一回头,面目狰狞道:
“一伙狗官军来送死了。”
老黑子还在赔笑,马兵已经绝尘而去,往山口方向疾驰。
“爷,他们咋走这么快”
老黑子咳嗽一声,山口那边,几个营头的马兵都在胡乱奔跑,接着,四周传来爆炸声和人马惨叫声。
熊熊燃烧的大火引燃了路旁的树木,黑烟中,流贼像蝼蚁似的四处逃窜,黑娃原地不动。
“你爹妈呢”
“死了。”
“你一个人”
黑娃指了指路旁一具稀烂尸体,仰面朝天,已经看不清面目。
“还有个爷,刚才被老营马蹄踩死了,爹妈也是他们杀得。”
魏昭望着这个在鲜血烈火中沉稳不惊的孩子,见他剑眉星目,骨骼粗大,异于常人。
他心中升起一丝怜悯。
这位杨镐家丁头子指了身后站着的三名手下他的二十多名部下都在刚才守卫山口中战死,就剩下这三人。
“本官乃津门第一刀,近卫第十二军旗队长大人,魏昭是也,这次率大军来陕西平叛。本官看你骨骼清奇面部清秀,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不如这样,你加入开原军,以后和本官一起。来,这是本官送你的第一件兵器。”
魏昭从怀中掏出一支糖葫芦,自己吃了一颗,在锁子甲上抹了把手上的血,用脏兮兮的大手将糖葫芦一颗颗取下,只把竹签子拿在手里,做了个长枪兵突刺的动作。
见小孩纹丝不动。
他才笑着将糖葫芦递给小孩。
黑娃接过糖葫芦,揣在怀里。
“你叫什么有名字”
“黑娃。”
“不是,我是问大名。”
“李定国。”
一夜杀戮过后,东方天空出现一抹鱼肚白,升起一轮红日。
镇守山口的战兵伤亡惨重,九百战兵只剩百人。
魏昭和程亮互看一眼:
“这次又活了下来,有惊无险啊。”
有惊无险。
两人边说边走出山口,身后密密麻麻堆满尸体。
王增斌大喊:
“受伤的抬上马车,先走,剩余人殿后,退回河曲县城”
魏昭程亮互看一眼,战斗继续。
“啥一只熊遭官军伏击,老营全折损完了”
李献忠拍案而起,眼睛瞪成牛眼,不可思议的望向前来奏报的哨马,旁边几个也是满脸诧异。
“李将军也被杀了,底下人马跑进山里,难以收拢。”
李献忠抹了抹嘴,看看周围众人,又问那哨马:
“张尽孝不是和一只熊一路吗他咋没去救援,就看着官军杀他们不管”
哨马连忙道:“李将军不听张头领劝,执意冒进,张头领率兵救援,被挡在了山口,他们火器犀利,还有火箭,嗖一声跟炸雷似的。死伤不少兄弟,后来官军逃走时,张头领率老营追杀了一场,斩获几十颗首级。”
李献忠眉头紧锁,挥手让哨马下去,大帐中一群闯军将官面面相觑,周围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李献忠麾下第一谋士马金星,不停摇动手中鹅毛扇,好像嫌这冬月天气还不够冷。
“竟敢以卵击石,是谁的人马山西北边的官军都跑光了,还真有人敢自寻死路”
李献忠望向旁边刘宗敏,刘宗敏是延绥镇马兵出身,明军各路人马,他都知根知底。
不等闯王询问自己,刘宗敏便大咧咧道:
“除了开原军,哪支官军有这么多火器。”
“开原军”
帐中顿时炸开锅一般,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开原军不是只有几千人马,还被困在河曲吗”
“几千人就敢和哦们硬碰硬,这还真有骨气。”
“一只熊老营五六百人,被他们杀光了”
李献忠挥手打断争论,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通知张自成,明天和老子一起围攻河曲,攻下此城,杀光开原军,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