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门瓮城狼藉不堪的伤兵营中,武定皇帝见到了弥留之际的卫兵林宇。
那日为掩护队友撤回城中,巨人和沈炼合力托举千斤闸,结果沈炼被乱箭射死,林宇重伤在身,只愿留在伤兵营,吴又可和老宋头来看了,回报说伤势过重,已无力回天。
刘招孙令太医院不惜药材人力,一定要保住手下性命,藤原千代子每日参汤灵芝喂着,就这样拖了半个多月,从张春叛乱一直拖到李献忠攻打北京,棕熊般强壮的林宇已是骨瘦如柴,不似人形。
二月十八日凌晨,左安门城墙上不时传来砖石瓦砾崩裂的碎响,连带着瓮城也跟着轻轻摇晃,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急促的竹哨,镇抚兵忙着组织民夫挑石填土,修补城墙。
得知林宇时日不多,全身披甲的刘招孙匆忙从永定门阵地赶来,赶着和大个子见最后一面,走进瓮城时,皇帝身上的铠甲还挂着几支箭羽,永定门阵地激战两日,刘宗敏正在发动新一轮攻势。
床榻上的林宇面目枯槁,千代子手持汤药,从他嘴中灌入,接着从嘴角溢出来,混血女子连忙用手帕擦拭,不让污渍弄脏他的脸。
杨镐正要宽慰女婿两句,武定皇帝挥手将他推开,抬头望向旁边哭成泪人的藤原千代子。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千代子精神恍惚,根本没听见皇帝说话,藤原恭二在旁边扯了扯妹妹衣袖,千代子茫然若失的啊了一声。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千代子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帐篷屋顶,像是从梦中回到现实。
“三天了。”
三天前流贼炮击北京城,一支火箭鬼使神差穿过左安门,飞进瓮城,点燃了众人所在的这片帐篷,医护兵在转移伤员时,林宇伤口再次崩裂,便再没有醒来。
刘招孙喉头蠕动,想要对千代子说些什么,话已经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周围静的出奇。
章东忽然闯进大帐,来不及看林宇一眼,便急急忙忙道:
“护城河对面的楯车一眼望不到头,流民不止十万,他们把土墙垒得比咱们城墙还高,佛朗机炮运上去对着城头打,流民蚁附攻城,何可纲战死,王二虎他们快守不住了。”
“知道了。”
刘招孙挥了挥手,眼圈已是微红,众人都看向武定皇帝,等待皇帝下令。
武定皇帝目光落在林宇身上,大声对章东道:
“永定门不能丢,告诉王二虎,出兵不惜代价摧毁流贼土墙,不让他们居高临下射击,给朕顶住半个时辰,死也要死在永定门。等送走林宇,朕就过去指挥。”
章东答应一声,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外走去,临走时回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林大个子。
众人还在说话,耳边忽然传来千代子低沉的呜咽,呜咽渐渐变成哭号。
刘招孙最后看林宇一眼,一滴泪珠从他脸颊滑落,他压了压头顶上的鎏金头盔,转身便朝帐外走去。
裴大虎红着眼睛,脸上刀疤抖动,家丁头子和几名卫兵上前和死去的队友告别,跟着武定皇帝走上战场。
七年前,他带着三百开原军进京面圣,那时候,他还是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参将,在左安门外遇到柯真恶,柯瞎子不认得刘招孙,张口便说刘参将命犯天狼,殃及旁人,注定孤独终生。
当时康应乾说算命瞎子满口胡诌只为讹钱,现在看来,瞎子没有瞎说。
从萨尔浒走到现在,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死亡如风,常伴吾身,我注定将成为孤家寡人。
刘天星死了,刘綎死了,邓起龙死了,熊廷弼死了,毛文龙死了,张嫣死了,沈炼死了,何可纲死了,邓长雄死了,吴霄死了,现在,林宇也死了。
藤原恭二安慰妹妹几句,匆忙追出帐外,江户混血儿快步来到武定皇帝身边。
裴大虎拦住这位马士英的手下,红着眼睛道:“何事”
“陛下,林兄弟昏迷前,托臣务必给陛下说清楚一件事。”
刘招孙停下脚步,这时,南边永定门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应该是流贼攻上了城头。
武定皇帝开始擦拭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
“何事”
藤原恭二朝皇帝身边站着的裴大虎使了个眼色,裴大虎站出一步,低声道:
“不知火妖僧没死。”
“ 哦。”
武定皇帝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左眼皮微微跳动,顺着裴大虎的方位往城头望去,隐约可见城墙上竖起了一面红色大旗。
齐军军旗大纛皆为黑色,此时出现红色大旗,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你们当年在倭国没有杀死不知火山妖僧”
此时此刻,倭国妖僧的死活显得虚无缥缈,不过既然城池已经失陷,留给武定皇帝的时间倒是更充裕了。
“陛下恕罪,臣以为,那日被林兄弟斩杀的,当是惠然法师的替身,据说他有很多个替身。”
藤原恭二身上流着一半的日本血统,言行举止有板有眼,哪怕流贼已经破城,他还是认真给皇帝解释。
是啊,如果是一个没有替身的妖僧,如何能存活四百年之久。
“陛下,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好好鉴别,如果妖僧未死,袁大人必然危险了。”
武定皇帝没有责怪江户混血儿,沈炼已死,林宇病亡,吴霄被困陕西,多半也已死去,目睹太多死亡,死亡倒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袁崇焕吉人自有天相,先不去管他,走,去永定门大半个北方被流贼蹂躏,伤亡百万黎民,朕今日要亲手宰了刘宗敏,活剐了李献忠”
武定元年三月,汉东,长崎州。
汉东巡抚府邸,六十叠大厅外的前庭和通向前院的长廊,站满了幕僚、参事、工头、战兵,袁崇焕停住脚步。
乌鸦在凄冷、萧瑟的天空中传播谣言。
“诸位,抬起头来,本官看看你们的脸,”
两三百人抬起头来,一道道目光,充满恐惧。
“知府大人”
幕僚赵率教代表大家说话。
袁崇焕望着眼前这个忐忑不安、忠心耿耿的手下。
“赵指挥使,你也要劝本官吗”
“为知府大人效劳,乃赵某三生有幸。”
赵率教情难自已,眼中含光。
袁崇焕抬头望向众人,瘦小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变得高大。
“诸位放心,本官与惠然法师对弈,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汉东便由赵指挥使统领,为大齐守好这片疆域”
众部下依依不舍。
“袁知府教诲,我等铭记于心。”
而我的头颅和躯体,袁崇焕心想,会在泥土中腐烂。
乌鸦在屋脊上呱呱叫,就像刽子手在催促临刑的犯人。
赵率教打开门,让主官奔赴最后一场会面。
六十叠大厅的门辘辘关闭,在赵率教宣布对弈结束之前,任何人不许进来。
长廊寂静无声。
这座先前长崎奉行居住的府邸极尽豪奢,高出的纱窗半开着,然而大厅灯火灰暗,仿佛巨兽巢穴。
“应该将皇帝陛下的鲸鱼灯推行到这里,”
袁崇焕还在思索汉东省的新规划,坐在对面的惠然法师已经开始在棋盘边端详棋局。
见知府大人款款而来,不知火高僧转过身来,鞠躬行礼。旁边侍立的两名武僧也露出谦和的微笑。
下一刻,从腰间钲带拔出燧发短铳,在妖僧身子离开榻榻米之前,将他脑袋打成稀烂
袁崇焕努力克制住杀人的冲动,在辽东多年,他骨子里还是岭南人,身上流淌着械斗的基因。
可是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怪物是火药杀不死的,刀剑能否刺杀他圆嘟嘟也不敢确定,至少武定皇帝身边最精锐的中军卫队都不能将他杀死。
上个月,惠然法师又在两百名开原战兵的围剿下安然脱身,接着汉东州县的官吏遭人刺杀,关于妖僧的谣言越传越离谱。
半个月前,猖狂至极的惠然向袁知府发出请帖,说是在长崎一局定胜负,以围棋见高低,若是袁崇焕赢了,他便退出九州,从此不再过问世事。
沉静的空气仿佛一道道屏风,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袁崇焕落下一枚白子,对黑子的前哨部队构成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