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袁崇焕对刘总兵的实力有了更深入了解。
皇上力挺刘招孙,熊廷弼和司礼监太监支持刘总兵,连康应乾和乔一琦两个监军,也和刘招孙狼狈为奸。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武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少说也是总督经略之类诸侯,若真让他平了辽东,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对袁崇焕来说,如果拒绝去辽东,就只能回广西等待朝廷任命。
根据他的经验,如果回广西等候,大概率会被安排到偏远地区当县令,就这,还要排队等很多年。
大概率上,十几年后,袁崇焕会在某个偏远州县的知府任上郁郁而终。
而这,对渴望建功立业的他来说,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选择跟刘招孙来辽东,想要真正建立一番功业。
刘招孙笑着点点头,一路走来,他对这个精力充沛的广东佬好感倍增。
此人除了喜欢夸夸其谈,也没什么太大毛病,胆子也很大,擅长鼓动人心,是个复合型人才。
可能是因为后人对袁崇焕的妖魔化,前世的刘招孙对此人也不怎么待见,现在接触到真人,交往下来,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好,以后军中宣传鼓舞之事,就由袁大人兼任了,本官希望让战兵们知道,他们为何而战,让他们对朝廷,有更深入的认识,这次回开原后,本官将整合训导司,由袁大人担任司长”
袁崇焕心中大喜,他知道开原兵备道的职务,就和宋应星的安乐州知州一样,完全个虚衔。
而这个什么司长,才是真正的实权职位,于是连忙拱手称谢。
“下官必定鞠躬尽瘁,全力以赴”
半个时辰不到,便招满了五百人,刘招孙招兵的标准很简单:
单身的、农村来的,不油腔滑调的,手脚长茧的
这些基本都是戚继光的选兵标准,刘招孙只是进行了简单优化。
周围纤夫听说朝廷在招兵,都朝这边跑来,后面来的这些纤夫基本都是拖家带口,刘招孙将招兵任务交给了裴大虎和袁崇焕,两人一个狠辣,一个浮夸,算是绝配组合。
对待这些有家室的纤夫,两人都是坚决拒绝。
刘招孙骑在马上,朝水营方向望去,也不知道那些青皮打行回去报信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位姓吕的指挥同知过来报仇。
张家港忙碌繁忙,港口周围不断有福船、沙船、开浪船开来,运送粮食、布匹、陶瓷等货物进进出出。
只有刘招孙他们雇佣的十二条福船,装满了粮食和火药兵器,静静停靠在码头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海。
忽然,远处七会儿望着纤夫人群,一会儿回头望向天津南门,想在等人。
刘招孙假装没发现他们,过了一会儿,一艘小型福船缓缓驶入港口,船尾打着天津水营参将旗的将旗,船舷压水很深,不知道船舱里装的什么货物。
福船刚刚靠岸,岸上那七袋袋粮食搬到码头上。
很快地,城门甬道驶来十几辆马车,长长的车队后面,还跟着黑压压的水营兵,刘招孙粗略估计,至少有四五百人。
“吕大人,终于来了。”
刘招孙翻身下马,走到纤夫人群前面,正要宣布今天招聘会到此结束。
眼神忽然扫过身前几个衣衫褴褛的纤夫,是个四口之家,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小孩,全都瘦得像麻杆,尤其那个女人,风一吹感觉就能倒地。
一家人只有一条完整裤子,穿在那个瘦弱的妻子身上。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光着身子,两条朝天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上面各插着支杏花,已经有些枯萎,小女孩站在人群中,茫然无措的打量这个世界。
“刚才本官说了,不招有家室的,赶紧走”
袁崇焕也不抬头,就要打发走这家人,旁边坐着的裴大虎脸色阴沉,不知这个家丁头子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悲凉的埙音,那日在午门教坊司吹埙的小女孩又出现在眼前,刘招孙使劲揉了揉眼,眼前又浮现出左安门下翻白眼的阉人。
刘招孙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却又看见自己身处京师午门,光着身子被架在篝火上烘烤,肥胖不堪的万历皇帝和一群大臣,手持刀叉正在啃食自己
“一次、两次,第三次,你还要见死不救吗”
刘招孙猛然惊醒,将嗜血残忍的本性收敛一些,抬头再去看时,小女孩被他娘拉着手,已经消失在一群骨瘦如柴的纤夫人群中。
刘招孙叹息一声,正要回头安排战兵迎战吕大人的水营兵,余光忽然瞥见人群之中,晃动两朵枯萎的杏花。
“等下”
金虞姬将两支杏花插在马车上,翻出自己一件缛袄,给小女孩套在身上,又给女孩了两块点心。
刘招孙回头再看时,无数纤夫朝这边涌来,哭着喊着求刘老爷收下他们。
袁崇焕叫来一队战兵,将这些纤夫挡住,一面向总兵大人求救。
刘招孙召集康应乾、袁崇焕等人过来,笑道:
“给纤夫发粮,”
袁崇焕一脸茫然,问道:
“谁给他们发粮,”
康应乾一把拉住刘招孙,急道:
“你疯了,几万纤夫,你就是把六部都搬空,也救不了,别以为只是你是好人,咱还有咱自己的事谁给他们发粮”
刘招孙望着眼前瘦成皮包骨的纤夫,一字一句道:
“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却被饿成这样,谁有粮,谁就该给他们发粮”
袁崇焕和康应乾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谁有粮”
刘招孙招呼两人靠近一些,拍拍两人肩膀,伸手指向城门驶过来的马车,又指了指正从小福船上搬下来的一袋袋粮食,对两人道:“我看这位吕大人,就有很多粮,他一个指挥同知,每年银子捞了不少,还要做走私粮食的买卖,今天,就发他的粮”
康应乾袁崇焕一脸愕然。
“给这些选中的纤夫,每人发两斤粮食,回家做饭洗澡,两个时辰后,出发”
“各人只带钱粮,其他东西都不带,被褥也别带,不洗澡的,不能去辽东”
等这些纤夫散去,刘招孙便叫来王二虎和邓长雄,给两位千总耳语几句,三百战兵立即排列成战阵,静静等待吕大人的水营兵。
天津水营通往张家港的大道上,身材肥硕的吕德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马被压得全身发抖,不住的打着响鼻。
“大爷的欺负到老子头上,区区几个客兵,不给钱还想离开天津敢在街面儿上杀人,胆子不小,”
吕老爷身后跟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这位平时凶悍残忍的打行头子,这会儿正扶着马屁股,生怕这马被吕老爷压倒在地。
听了这话,打行头子一脸讪笑道:
“受累了老爷,街儿上的事儿,还是老爷门儿清,几个客兵,杀了便是,有嘛大不了的”
水营兵们歪歪斜斜跟在老爷后面,经过路边小摊儿时,还有士兵抢过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啃,后面跟着的小贩儿抡起板凳过来打人,那兵便躲在了人群里,小贩指着嘻嘻哈哈的水营兵,开始了骂街:
“死丘八,你恁么嫩么腻歪人呢辱没先人”
半个时辰后,这支拖拖拉拉的兵马终于抵达张家港码头。
吕德民在那名家丁头子的搀扶下,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胯下的马儿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
吕德民无视周围站立的纤夫,抬头望向对面的一队客兵。
“本官是天津卫指挥同知,你们是辽镇哪个营伍的你们这群客兵,胆子还真不小,买粮食还要杀人,敢在天津街面儿上杀人,今天不给本官一个交待,都别想走了”
说罢,吕德民朝后面的水营兵挥了挥手。
“把他们福船上的粮食都搬上来运回都司封存”
歪歪斜斜的水营兵一听到要搬粮食,立即变得精神抖擞,拎着顺刀木棍朝这边走来。
刚走了几步,他们便都退了回来,一支手执长枪重刀的明军挡住了水营兵去路。
“你们好大胆子还不赶紧让开”
刘招孙策马走到吕德民身前,对着这位和自己平级的指挥同知拱了拱手。
“本官是开原总兵刘招孙,奉圣上之命,平定辽东,昨夜经过贵地,让这位康大人买了些粮食,应当不是你们都司卖的吧”
虽说大明并不严禁官员经商,然而官员通常还是顾及身份,往往是在幕后操作,而幕前经营的是他们的亲戚仆人。
吕同知摆摆手,怒道:
“不是,又待怎的别以为是辽兵咱就怕你,老爷和丁碧大人是好友,快,让开道路,否则老爷我办你一个通奴的罪名”
刘招孙不等他说完,挥手指向远处堆积成山的粮食,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粮食,你一个指挥同知,也能到山东运粮”
吕同知见这辽镇将官不知好歹,不仅不给买路钱,还要多管闲事,不由勃然大怒,扬起马鞭就要打刘招孙。
刘招孙挥刀挡住马鞭,轻轻一扯,身形如球的通知大人便在地上滚了起来。
高个子打行抡起倭刀砍向刘招孙,刀还没举起来,小腹便被射中一箭,倒在地上。
刘招孙回头看金虞姬一眼,转身将苗刀刀鞘抵在吕同知肥胖的下巴上,冷冷道:
“本官问你,码头上都是什么粮食从哪里来的”
通知大人眼睛飞速转动,怒道:“老子表舅是天津巡抚老子和丁碧是拜把子的兄弟,你敢”
刀鞘啪一声打在肥厚的下巴上,吕老爷顿时下巴脱臼,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发往京师的太仓粮,了然”
刘招孙大手一挥,扶吕通知站了起来,吕德民满脸惊恐,挣扎着说不出话来,在他身旁不远,高高瘦瘦的打行头子还在地上不停翻滚,远处四百水营兵已经逃走大半,剩下的人被开原战兵围在码头上,都不敢动。
刘招孙望着吕同知,看他身材很像一个大圆球顶着一个小圆球,看起来颇为滑稽,于是忍不住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和颜悦色道:
“吕大人,既然是太仓粮,本官率麾下战兵平辽,路过宝地,便请按照军制,给客兵发些补给,本官觉得两百石就够了,”
吕德民连忙点头,他本以为今日就要丧命于此,听到说两百石,勉强还可以接受,就当是给这群丘八买了棺材本。
他默默盘算着,等这群丘八走了,便给丁参将发塘报,非要弄死他们。
刘招孙拖着吕通知走到那堆粮食面前,邓长雄率领战兵跟在后面护卫,刘招孙在堆积成山的粮食面前站定,忽然挥手对邓长雄道:“
“这里刚好有两百石,不用清点了,全部搬走一半散给那些纤夫”
气喘吁吁的吕德民听到这话,立即骂道:
“你大爷的,老子这些粮食都是从山东拉来的,至少有一千石老子花了大价钱买的”
刘招孙从金虞姬手中接过三眼铳,抬头盯着这个大胖子看了一会儿,淡淡道:
“本官说是两百石,就是两百石”
吕德民这些粮食都是从山东低价购买,准备转手卖给他拜把子兄弟丁参将,现在眼看五六千两银子就要被刘招孙抢走了,还要散给穷人,把他气的脸色发白,挣扎着要和刘招孙拼命。
“你大爷老子和你拼了”
三眼铳轰隆一声,浓烟散后,吕同知脑袋上的发髻有些焦黑,裤子打湿,双腿间散发出淡淡尿骚味。
“吕大人,本官刚才在这里斩杀一个建奴细作,还生擒了一人,此人说出了很多对大人不利的话,本官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建奴细作,”
千总邓长雄指挥战兵搬运粮食,将其中一半分给了旁边围观的纤夫,分到粮食的纤夫又跪倒在地上大声喊青天大老爷。
“大人,咱们福船装满了,”
刘招孙指着码头边停靠的悬挂参将将旗的小福船对邓长雄道:
“把这条福船装上粮食,一起拉走还有船上的水手”
半个时辰后,满载着货物和纤夫的十二艘福船缓缓驶出张家港。
刘招孙见船队驶远,才带上中军卫队登上最后一条福船,水手将锚钩从水底拖起,刘招孙站在甲板上,对着岸上还在发抖的吕同知拱了拱手。
“吕大人,后会有期”
宋应星看得胆战心惊,他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武夫蛮横,待福船驶出港口,忐忑不安问道:
“下官听闻,天津水营还有十几艘战船,刘总兵,你这样做,不怕他们追上来报复么”
康应乾在旁边笑道:
“为了区区一千石粮食,一艘船,天津巡抚没这个胆,我等皆是朝廷命官,按照朝廷法度办事,他们走私粮食,也不敢闹大,除非他们想造反,再说,就水师那几条破船,火炮都没有,指望刚才那些水营兵跳帮来砍咱们哈哈哈”
“他们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康应乾刘招孙两人听了这话,皆是微笑不语,待宋应星走远,康应乾面露赞许之色道:
“刘总兵今日杀伐决断,尽显枭雄气魄,是本官从前低估你了,以后再不阻碍你走大道了,哈哈哈哈”
此时西南风起,福船水手们纷纷爬上桅杆,齐声喊着号子,将双桅风帆缓缓扬起。
福船迎着金色的夕阳驶入渤海深处,一望无垠的海面渐渐坠入黑夜。
刘招孙将目光从海面上收回,回头望向康应乾,一脸微笑道:
“本官说过,本官只会走大道,走,和康大人一起回辽东,建功立业”
当刘招孙率领这支八百多人的船队在渤海海面上劈风斩浪之时,距离他们东北方两千多里外,一支人数五倍于刘招孙所部的人马,也在急速朝目标前进。
“主子,奴才这次出征,是抢个汉女还是蒙古女人”
曹忠清冷笑一声,脸上刀疤泛着寒光,反手一巴掌打在那包衣脸上,打的包衣连连退后,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高高飘扬。
“主子我上个月抬旗,到现在还没女人,你这狗奴才还想要女人,赶紧滚去填壕”
那包衣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爬起来后,连忙跟上一群包衣朝对面壕沟爬去。
在他们身后数百步外,镶蓝旗一千五百名真夷战甲,正原地休整,静静等待攻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