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现在谁是大名府中最失意的人,那一定是非崔昂莫属了。
当然,这得把那些死了的人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已经不存在失意这个问题了,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失意或者得意。
半个月前,他还是河北路安抚使,主管着河北路上二十几个州以及十几个军的禁军,无数人的荣华富贵前途命运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现在,他变成了与辽人谈判的特使。
地位自然是一落千丈。
现在辽人咄咄逼人,两路兵马正向着大名府合围而来,现在自然不是谈判的时候,只有在双方再大打一场,确认谁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战争的节奏再一次回到以前的僵持的阶段的时候,双方才会坐到谈判桌上。
夏诫接任了安抚使,但夏诫在大名府有他自己的府邸,而且那座府邸夏诫经营了多年,住得自在舒坦,自然不会搬到安抚使府来。
但这并不代表崔昂就还可以住到这里,所以在接到诏命的第二天,崔昂就很自觉地搬出了安抚使府,带着一帮子人,住到了官驿之中。
安抚使是本地的最高长官,而谈判特使,就变成了临时差遣,他当然只能住官驿了。
崔昂现在的日子是相当的不好过。
这一点,他的儿子崔瑾可谓是体会最深。
崔昂当不成安抚使了,他当然也不可能是安抚使府管勾机宜文字了。在他还是安抚使衙内,管勾机宜文字的时候,在这大名府中的公子哥儿们,自然就以他为首。抛开这一层,光是管色机宜文字这个官,也足以让大名府绝大部分的官员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颅。
可现在呢
他几乎已经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远远的看到他,过去那些着力巴结的他的人,无不是远远的避开。这还算是厚道的,更有一些人,当面就冷嘲热讽的,似乎算准了他老子和他,一定会倒霉到底了。
崔瑾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当然,这还算是勉强能忍受的,只要心理足够强大就好了,但另一种,却让人很痛苦了。那就是来自普罗大众的压力。
比方说,刚刚崔瑾走进大门的时候,隔着院墙外头突然就飞进来一物,要不是崔瑾闪得快,就直接打在了身上,而那包东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散开,竟然是一包粪便,落在地上溅散开来,恶臭四溢。
“你们是死人吗”崔瑾大怒,冲着守在驿馆门口的几名士兵咆哮着。
士兵冲了出去,便马上又走了回来。
“外头这么多人,委实是不知道谁干的”为首的士兵道,“公子刚刚从外头进来,知道这条街一向是很热闹的。”
崔瑾瞅了对方半晌,脸色虽然还是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劳烦了。”
现在不比以往,这些守门的兵丁还是不要得罪的好,要不然夜深人静他们放几个人进来,那可就惨了。
整个驿馆现在就只住着崔昂这一行人。
“大人”走进驿馆,爬到二楼,进到父亲的房间,崔瑾一眼便看到父亲站在窗口,想必刚才那一幕,都被父亲看在眼中。“也不知是儿子在外头得罪了谁,想要整我呢”
崔昂嘿嘿一笑,“你用不着宽慰我,官场之上,起起落落,别人捧高踩低,都是正常的,你爹这一辈子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这样的事情,要是这么脆弱,还有现在的知枢密院事崔昂吗”
崔瑾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父亲的心态还不错。
“你刚刚应对的不错。这一趟出来,你倒是历练出来了。”崔昂笑着道:“现在我们落难,别看门口那几个小兵,想要为难我们,也多得是法子呢”
“是”
“回头你多拿些银钱,重重地赏赐这些人,我们在这里,还要住很长时间呢”崔昂道:“笼络好他们,只有好处。”
“回头我就让人去办”
“你自己亲自去”崔昂道。
“是,儿子亲自去。”
崔昂点点头,踱了回去,坐在桌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道:“张超到了大名府,也去见了夏诫了,你打听到了什么”
“听说夏诫将军事指挥权完全交给了张超,他自己承诺为张超做好后勤工作”崔瑾道:“看起来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了。”
“关于信安军秦宽等人,张超有什么说法”
“儿子仔细打听了。”崔瑾道:“张超要求把秦宽等人的首级取下来归还给秦氏家人,别的事情,都没有说”
“张超和夏诫都是聪明人。”崔昂有些失望,“没有沾这趟浑水,要是他们也踩进去了,那就更好了。”
崔瑾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道:“大人,那一位毕竟是亲王,我们这一次这么做,可就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一旦失败,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崔昂看了次子一眼,冷笑道:“你以为,现在我们的境遇,离死无葬身之地还远吗说起来,我现在还真有些后悔,没有听秦宽的话,要是按他的那一套来,或许事情还真不一样。可既然没有按他的那一套做,而且我又失败了,那秦宽他们,就只有死。”
崔瑾默然点头。
“而且光是死,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为朝中不是没有熟知兵事之人,像荆王,张超这些人,只要一看军报,一看那些来往的公文,立时就能判断出事情的大概出来,所以到最后,罪责还是要落到为父头上,甚至还要加上一个妄杀忠良的罪名来。”崔昂冷笑道:“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将事情往大里做,大到一定程度,这一次我在军事之上的失败,反而就是小事了。”
“所以必须要说荆王勾结边军,图谋不轨”崔瑾低声道。
“他勾结边军不需要我陷害,那些他与边军将领的来往信件可是实实在在,不是我瞎编的,我只不过往里多加了几封而已。”崔昂狞笑起来。他加进去的那几封,才是真正要命的,虽然用词隐讳,但只要读了那些信的人,毫无疑问都会认为荆王的确想做点什么。
“这一次,是跟荆王结下死仇了”崔瑾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崔昂道:“大人,就算是如此,官家也不会杀了荆王的。”
“那又怎么样呢一个背上了谋逆罪名的亲王,对我还有什么威胁呢”崔昂道。“你是不是心中不以为然,觉得为父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崔瑾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崔昂冷哼了一声:“要是你和你哥哥,但凡有那么一个争气一些,能够考上进士,有一个正经的出身,我又何必如此做这一次找失败了,了不起便是辞官回家,国朝前前后后与辽人作战,打了败仗的人还少了可是你们兄弟俩不争气啊我这要是一倒,只怕立刻就会有人落井下石,把你们兄弟两人也打落尘埃,没有了我,你们又没有一个正经的出身,以后崔家怎么办我告诉你,没有了权势的支撑,我们崔家倒下,或者就只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短。更何况,现在还有人把与辽人谈判这个恶心的差使塞到了我手里。”
“如果能与辽人谈好了,未尝不是一件功劳。”崔瑾道。
崔昂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天真啊夏诫的打算,现在你还没有看清楚吗集结所有兵力到大名府周边,与耶律俊打上一场,只要能够守住大名府,肯定就会谈判,但这一次的谈判,必然会是一场城下之盟,谁去谈判,谁在会盟书上签字,谁就必然在背上这个骂名为世人所唾骂”
崔瑾大惊:“大人,现在我们还可以辞职归乡,不当这个谈判特使。”
崔昂苦笑:“现在你父亲是待罪之声,要将功赎罪,怎么能够辞职此时辞职,只会更让官家厌恶,连一个勇于任事的评价都讨不到了,所以即便如此,我也要去谈。”
崔瑾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这也是我一力要扳倒荆王的原因所在啊”崔昂道:“当下官家,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我让他丢了脸。所以我必须要讨好下一任的官家啊你认为荆王会容得下我吗他容不下的。所以我要扳倒他,捧楚王上去。楚王一直想要扳倒荆王,但却无处下嘴,而且他也不想落人口实,这一次我把刀子送到了他的手里。他接过了这把刀子,就会承我的情。即便这个情面,他不卖给我,将来也会卖给你或者你的哥哥。二郎啊,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了”崔瑾点了点头。
“这一次押送信安军等四军那些谋逆军官的任务,我会替你讨来。”崔昂笑道:“今天晚上要为张超举办欢迎宴会,我也在邀请之列。有了这个任务,你就可以借机回京避开接下来的战事,也避开了战后与辽人谈判的事情,这个骂名,也就不会波及到你了。而你回京之后,要想办法见到楚王。”
“夏诫会把这个事情交给我来办”崔瑾有些怀疑。
“他巴不得”崔昂冷笑:“他自恃身份,不肯掺合到这件事情当中去,更不屑于在现在向某位王子示好,而且这件事在他看来,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出头接下,他高兴还不及呢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啊”
“大人,我们会胜利吗”崔瑾很是担心,原本他爹地位超然,是不必介入这样的事情当中去的,可现在,却不得不踏进去,有些东西,你一旦沾染了,可就再擦洗不干净了。
“这是我们崔家现在唯一的出路。”崔昂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如果还有别的路,我岂会做这样的事情。”
是啊,这样的事情
一件沾染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事情,一旦这件事情做实了,还会有更多的人,倒在这个血肉磨盘里。
周鹤钻进了一间低矮的茅房之中,这里,是大名府的贫民窟,也是大名府数十万人口之中最贫穷的那些人的聚集之地。
秦敏等人就藏在这里。
“正将,统制等人的头颅已经被取下来了,我打听了一下,说是归还给家人好有一个全尸埋葬。”周鹤道。
秦敏一下子站了起来:“是不是朝廷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冤屈”
周鹤难过地摇了摇头:“没有。那些被捕的军官,仍然要被押往汴梁受审。听说统制他们的头颅能被取下来,是因为新来的张超张太尉念在过去与统制他们有些渊源的缘故。”
“为么说来,张太尉也好,夏知府也府,都不会替父亲,郑统制他们伸冤了是吧”秦敏冷冷地道。
周鹤叹息了一声:“张太尉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那崔昂,怎么说也是西府知枢密院事,他们怎么会为了统制而与崔昂交恶呢崔昂身为安抚使,打了这么大的败仗,朝廷也只不过是削了他安抚使的职位,其它的职位,可是都没有动,还让他负责全权与辽人谈判呢”
秦敏重重地地一拳,顿时将屋里一张本来就不结实的桌子给捶散了架。
“上京去,只能上京去了”他喃喃地道。
“不过还是有一个好消息的。”周鹤低声道:“原本被拘押的那些四军将士,都被发了遣散费,卸甲归田了,要不要联系他们”
“当然,人多力量大”秦敏狠狠地道。
“可是要上京,那就需要更多的路引。”
“去弄,大名府开不到了,咱们去别的地方弄。”秦敏道。“回头我与广信、安肃、保定那边的几个兄弟商议一下。”
“正将,你不回去看一看吗”周鹤问道。
秦敏摇了摇头:“我是战死了的。一旦我出现了,只怕也要被他们列为叛逆抓捕了,等到去了汴梁,见到荆王,冤曲得到伸张之后,再见也不迟。”
“好,那我再去跑一跑,争取多弄一些路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