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然而落在古铜色的脊背之上,旋即化为了水流,沿着那些鼓鼓的肌肉之间的夹缝流下,雪水,汗水混杂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股朦胧的雾气,经久不散。
双手握着斧头高高举起,伴随着一声吆喝,斧头落下,碗口粗细的木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重新插好,再一斧头下去,劈柴再度均匀分开。
王老汉坐在屋檐之下一边编着竹簸箕,一边不无忧虑地看着王柱。
王柱昨天回家之后便开始了劈柴,现在木柴垛已经整整齐齐地从地上一直码到了屋檐之下,别说是这个冬天,便是明年冬天,也是够够的了。
站起身来,王老汉走到一边的厨屋中,老伴坐在小板凳之上正在拔鸡毛。那只养了整整一年的九斤黄,原本是准备着过年的时候吃的,现在已经被老伴宰了。灶上的铁锅里,一大块肥肉正在水中煮得咕嘟嘟的冒着泡,一股股的香气,在厨屋之中弥漫着。
两个还未成年的孙儿孙女,正扒着灶沿盯着锅里的肉块,不停地咽着涎水。
不仅仅是这些,灶屋里的方桌,灶台之上,还摆着不少的吃食,便是过年,也没有这样丰盛的。
老伴看了他一眼,两眼通红,明显是哭了一场的。
王老汉垂下了头,蹲在地上,帮着老伴拔起了鸡毛。
“大哥儿走的时候,也是默不作声的在屋里劈了一天的柴”老伴呜咽着低语了一句。
王老汉没有作声,只是手上的力道明显地重了一些,竟然连着皮撕下了一大块鸡肉。
“能让二哥儿不去吗”老伴接着问道。
王老汉烦燥地丢下了鸡子,溅了一身的水渍,“两个儿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已经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不要乱了他们的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能回来,那是我王家的福气,不能回来,那也是我老王家的命”
老伴儿顿时哭了起来。
屋里一双小儿女有些不知所措,一左一右来到老妇人的跟前,一人抱着了她的一根胳膊,怯生生地看着对面的王老汉,他们以为,是爷爷骂哭了婆婆呢
晚饭的时候,屋子里破天荒地点起了好几盏油灯,将屋子里照得透亮,碗菜里,都油汪汪地让人看着馋涎欲滴,王柱笑咪咪地捧着酒坛子,给爹娘都满上了酒,又给一双侄男女碗里夹满了一片片的大肥肉,两个鸡腿也都撕下来放到了他们的碗里。
两个小家伙把脸埋在硕大的海碗里,狼吞虎咽。
一年上头,难得这样吃上一顿呢
“爹,娘,多吃一点”王柱自己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两个老人身边,伺候着两个老人用饭。
王老汉梗着脖子,喝酒,吃肉。他的老伴,却是一边吃着,一边泪如雨下。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王柱却是亲自去收碗,洗碗,只是让二老坐在堂屋里火塘边上烤着火,等到王柱收拾好了一切回来的时候,两个侄儿却是已经睡过去了。
乡间没什么可玩儿的,为了节省灯油,晚上本来就睡得早,今日吃得多了些,更是早就昏昏欲睡了。
走到堂屋里,王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跪在二老的身边,咚咚的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提起放在屋角的刀,转身便欲出门。
“还会回来吗”王老汉声音有些颤抖。
“不知道”王柱身子顿了一下,“成了,便接二老去城里享福,当老封翁老太君。不成,那也罢了,二老身子也还康健,王家也有后,没什么好担心的。”
丢下这句话,王柱大步走出门去。
二位老人抢到门边,也只看到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提着横刀大步而去的背影。
汴梁城,陶大勇宅第。
“娘子,过此天,如果我没有回来,反而有人来抓你”陶大勇将手里的一壶酒递给了自己的妻子,“那便喝了它,为夫那个时候,多半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如果奈何桥上没看到,切记在哪里等等我。”
女人抓住壶柄,泪如雨下:“瀚儿还只有十一岁”
“身为陶家男儿,没有别的路可走”陶大勇回头看了一眼等候在外面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那少年身边,穿着一身皮甲,腰间挂着一柄横刀。“阿兰嫁出去已经好几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受我们的牵连,我走了”
转过身,大步出门。
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们已经确定了最后的时间吗”夏诫提起偎在火边的红泥小水壶,将茶杯里重新注满,端起来,小小的啜了一口。
“是的,三天之后”崔昂点头道。
“可拿到了他们具体的计划”
“拿到了”崔昂得意地笑了起来,将一叠纸递给了夏诫:“首辅,这是整理出来的他们大致的行动计划。”
大略地翻了翻,夏诫叹道:“荆王殿下果然是个做实事的,这份计划书,当真是做得极其出色,面面俱到,如果不是我们知道他要干什么,而且能事先拿到这东西,他真是有极大成功可能的。那个提供这份情报的人叫周周什么”
“周鹤前信安军统制秦宽的幕僚,也是信安军的主薄。”崔昂笑道:“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产筹画谋反的核心人物。”
“他为什么为背叛荆王呢”夏诫有些不解。
“他也是读书人嘛,忠孝仁义心中还是有的。”崔昂道:“此人读过书,当然也就明事理,知道跟着这些人不会有前途,自然便要好好地为自己谋划一番。这次事了,此人必然是大功一件,首辅恕罪,我已经答应了到时候为他谋一军州之长。”
“不过一军州,到时候给他便是了”夏诫呵呵一笑,心中却是大不以为然,此人心黑啊,为了自己的前途,先是煽动秦敏之类的人上京,然后一路策划着开始谋反,可以说,这些人的谋反的最初始便是由此人发动。而等到事情大致有了眉目,这人便出首出卖这些人,用无数人的鲜血来成就自己的乌纱帽。
此人之厚黑,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断然是不能重用的。
但身为首辅,信用还是要讲的。
嗯,到时候把他送到黔州去,李防不是来信说萧诚那小子在黔州干得极是不错,把那些羁縻州收拾得欲仙欲死吗不少的羁縻州马就就要实施改土归流了,到时候,自然会出现许多空缺,把这姓周的家伙安排到萧诚的手下去,萧诚一定会好好地款待他的。
对了,还有这个崔昂,等到此事结束,也要打发出去。
荆王彻底倒塌,楚王就有极大的可能要上位了。这个人早就投效了楚王,到时候自然就是水涨船高,以这人的无耻德性,以后也必然仗着功劳无法无天,想要更进一步甚至于觊觎自己的位置,得把他弄出汴梁。
陕西路是个不错的位置。
兰四新在陕西路上做安抚使做得苦不堪言,因为西北行军总管萧定压根儿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便是一个延安知府程德潜在萧定的跟前就比他兰四新要有面子。
看在兰四新对自己还算恭顺的份上,到时候还是让他回来做御史中丞甚至更进一步到东府也行,这个崔昂,让他去陕西路跟萧定打擂台去。
出身河北边军的萧定,要是不给崔昂难堪,那才怪了。
不过崔昂又不是兰四新那样的怂货,两人必然要斗智斗勇,到时候自己这个首辅,便可以从中渔利,牢牢地掌控住这两人了。
“行了,你要好好地监控这件事情的进展,随时向我汇报。”夏诫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要去见官家,是时候该让官家知道这件事情了。”
每年到了冬季,赵琐一般都窝在万岁宫中不太挪窝,与其它的老旧的宫殿不同的是,新建没有多少年的万岁宫在各类设施之上一应俱全,而景色也更加的美丽,不像其它宫室那般让人感到压抑沉闷。
不过这就让臣子们多受吃一些苦头了。
像夏诫这样级别的臣子自然无所谓,因为他有资格坐着暖轿长驱直入,其他人,则只能靠着两条腿,顶着寒风在两府和万岁宫之间跑了。
从暖轿之中出来,行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御道之上,瞅着道路两边的风景,夏诫只觉得心旷神怡,万岁宫里的风景,还真不是别处能比的,当初为了能将这些千奇百怪的假山、石头、奇树异木运到汴梁,可真是花费了多少心血和金钱啊
眼下的万岁宫,在这天下,是真正当得起独一无二的。
夏诫知道官家不喜欢他。
任何一个帝王也不会喜欢一个强势的,喜欢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的首辅。赵琐自然也不例外,十几年前,他撵走了夏诫,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个人再次请回来宣麻拜相,因为现在也只有这个人,才能镇住局面。
等到一切都平稳了,等到马兴在河北站住了脚,再想办法将这个家伙赶走。
赵琐就是这样想的。
夏诫也心知肚明。
不过他无所谓,相权,皇权向来都是争斗不休的,十几年前,自己输得很惨,但这一次可就不见得了。
特别是荆王准备谋反这一件事,必然会把自己的权力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官家想要赶走自己那可就更不容易了,毕竟他也不想自个儿的天下当真出什么大的问题。
走在宫外的道路之上,夏诫甚至能想到官家知道消息之后的一系列反应。
事实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当赵琐听到从夏诫口中说出来的不容置疑的事实之后,整个脸都扭曲得变形了,差点儿没从软榻之上跳起来。
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二儿子居然会想着与他刀兵相向。
“来人,来人,召荆王入宫”他愤怒地拍着床梆子。
夏诫没有动弹,一边的大太监权功虽然脸色惨白,身体抖个不停,但脚步也没有动弹半分。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官家气糊涂了的缘故。
此时此刻,这道圣旨当真出了万岁宫去了荆王府,荆王就会乖乖地举手缴械投降吗
除了打草惊蛇,什么作用也不会起。
果然,片刻的愤怒之后,赵琐作为一个皇帝的真正素质还是回来了。
“不能提前制止了吗”他沉声问道。
夏诫摇头:“官家,老臣无能,知道得太晚了,三天之后,便是荆王准备动手的日子,眼下,荆王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如果我们一个应对不妥,那就真是万事皆休官家,那是五千多边军,百战之余的边军啊,他们的战斗力,您是见识过的。”
赵琐当然见识过。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战场之上的血肉横飞。
他以为的国之干臣、骁将在萧定统领之下的边军面前,不堪一击,十个人,就将一支百人劲旅杀得溃不成军,而对方竟然无一损失。
现在夏诫却告诉他,有五千多个这样的边军,正准备在他的二儿子的统率之下发动兵应,要掀了他这个官家的宝座。
“张超到哪里了”
“张太尉还在京畿路,现在指望他迅速回京是不可能的,只能送出信息让他赶回京来平叛,但官家,这需要我们在第一时间顶住荆王的攻击,要是让荆王殿下”夏诫看了一眼赵琐,接着道:“要是让荆王殿下协迫了您,那张太尉就算带着千军万马回来,也不济事了。”
“陈规,李光,罗颂,崔昂,对了,还有萧禹”
“陛下,据臣所知,这些人,都没有参与荆王谋逆之事。”夏诫道:“荆王为了保密起见,参与这件事情的,只有他曾经的麾下边军,这也是我们直到现在才发现端倪的缘故所在。”
“召陈规进宫”赵琐咬牙看着身边的大太监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