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州的汪家大院,田畴来过很多次了,但从来没有这一次的不自在。
行走在这幢拥有上百个房间的偌大庄园的中轴线之上,田畴只觉得两边的房舍里以及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自己的眼光,都有些不太一样。
身上如同有一百条毛毛虫爬来爬去。
过去,他走在这条路上,大家投过来的眼神,总是仰视、羡慕、畏惧、尊崇。
但现在,田畴觉得又多了一个东西,那就是轻蔑。
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我欺也。
如果自己当初再坚定一点点就好了,就可以避免如今尴尬的局面。
想到自己这一次居然被杨庆那个老头子给生生地比了下去,田畴就觉得满心的不舒服。
被比下去,丢掉的不仅仅是脸面,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比方说,在即将成立的贵阳路安抚使府里,只怕杨家所占的份额,就比田氏所占的份额要多出一大截,而且在重要的岗位之上,人家更是会拿得更多。
谁不想和心意坚定的盟友合作呢
你三心二意,也就怪不得人家对你持保守态度了。
而差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拉开的。
现在,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所以,田畴不得不为了将来跑定趟。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现在,他准备付出更多的东西,来挽回先前损失掉的。
这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不能及时止损,那以后只会越来越难。
官场之上就是这样,你一步走差了,搞不好就是一辈子便差了。而权势、利益,基本上就是跟官帽子挂钩的。
田易不在邦州,听说是为了将联合会的总部迁移之事,专门去了贵阳。希望这一次田氏的行差走错,不会影响到他在萧诚面前的地位。
视野之中出现了那幢红色的主楼,然后便看到了在台阶之上背手而立的萧诚。
田畴心头一热,大步走了过去。
屋子里暖融融的,田畴的心里也暖融融的,萧诚并没有因为先前田氏的退缩而对他有半分的责怪,仍然如同过去一样的态度,让田畴感慨良久。
没有特别的热情,也没有明显的疏离,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只能说明萧诚是真的有些介怀了。
当然,萧诚的洒脱,应当也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顺利的超乎人的想象,一场大胜,总会使人心情愉快从而也变得大度起来。
“忠胜军整个融合整编进联合会的军事体系之下,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萧诚笑道:“田兄,不瞒你说,接下来我们的对手是大理,那可不是罗氏鬼国能比的了。罗氏鬼国虽然勉强可以称之为一个国家,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依附于大宋的一个部族政权罢了,大理,那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有根脚的国度了。以我手中现有的兵力,想要对付他,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
田畴点了点头,联合会体系下的军队规模,他自然是清楚的。天南军、天武军各自两千五百人的编制,韩琰的厢军三千人,刚刚整编出来的由罗纲任指挥使,王柱、范一飞任统制的天狼军五千人,拢共的算下来,也不过是刚刚万把人出头。
而大理,可是丁口百万,带甲十万的一方大国。
“忠胜军、雄威军、遵义军都整编进来之后,我们的军队的战斗力,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田畴道上:“大理能拿出来与我们一战的部队,最多也不会超过这个数。”
“田兄,忠胜军上上下下,两万余人,播州军上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数,说实话,养不起”萧诚道:“而且,我也不觉得有必要养这么多的人,如果田兄真想将忠胜军整合起来的话,第一步,那就是要大规模的裁军了,我们只要最为精锐的那一部分,俗话说得好,兵贵精不在多。”
田畴有些犹豫:“杨公也跟崇文你谈到了这个问题了吗”
“自然。”萧诚点头道:“雄威军整编之后,只会留下三千精锐,剩下的人,发给遣散费然后回家去自谋生路。我希望,忠胜军也是如此。”
“一下子要裁撤这么多”田畴为难地道:“士兵倒还好说,但是军官们”
“军官们肯定是要降职使用的。”萧诚毫不客气地道:“而且,有本事的才可能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在军中引起很大的反弹,但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情愿忠胜军的融合便再等一等。”
田畴沉吟难决。他没有想到,萧诚在这个方面的力度如此之大,与他的构想差别太大。
“田兄,昨天,统计司关于贵阳路上的人口普查,基本上都弄出来了。”萧诚拿出一叠表格,道:“肯定会有一些偏差,但大体之上还是不错的。整个贵阳路上的成年丁口,只有六十万丁,而这,还是把刚刚征服的罗氏鬼国的丁口算了进去之后和数目。我们维持两万军队的话,也就是三十个人,便要养一个士兵,如果算是我们的官员的话,这个比例还要降低,再加上徭役等一些无形的加诸在老百姓身上的东西,那百姓的负担就太大了。”
“人丁都统计出来了吗”
“自然,这是最重要的东西,是我们能够走多远的基础,很早我就安排开始在做这一件事情,现在终于出结果了。田兄,恕我直言,像思州这些地方,百姓的负担,比起其它地方其实要更重一些,因为你们养的军队太多了。”
“裁得过猛,会引发一些反弹”田畴道:“请签判给我一些时间。”
“当然可以”萧诚道:“也可以一步一步的来,那些解散的军队,可以编为厢军、团练、乡兵等,暂时还是给他们拨给军饷等,但需要一年一年的降低,直到完全没有,那些军官,多半都出自田氏以及与田氏有关的人吧,这些人,就需要田兄来解决了。只消这帮人老实了,我想下头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
“多谢签判体谅”
“本来就该这样做,我倒是要感谢你知大局,识大体,肯放下一家一姓的利益,愿意与我一起来做一番大事业。”萧诚笑道:“田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与杨公,是我的贵人啊,如果没有你们相助,我萧某人焉有今日,所以你也可以跟田氏说,只要有我萧某在的一天,田氏,绝对可以安享荣花富贵。”
田畴无言,只能抱拳一揖到地。
萧诚这样说倒也没有错,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其实这些年来,田家也好,杨家也罢,事实上的日子,已经是过得艰难无比了。
在朝廷眼中,他们这些人自然是异类,有的只是防备与打压,生怕他们生事。而在思州内部,开销年年增长,整个田氏家族,真正能做事有能耐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不但不能助力家族,反而成为了家族的拖累。
辖区之内,百姓负担日益沉重,破门灭家者,比比皆是,造反的、逃难的、落草为寇的,一年比一年多。而每一年的收入,却是减少。
外头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早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兴许只要来一点火星,整个思州就会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炬。
这些东西,普通的田氏弟子看不到,作为族长的田畴,自然是一清二楚。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不痛。
再不变,只怕思州田氏就要出大问题了。
播州杨氏,其实面临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所以,他们才会去关注当时在西北开拓的萧定。
当时杨庆也好,田畴也罢,都意识到了想要家族继续昌盛,那除了内部要剪除沉疴之外,只怕还要向外扩张,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
但他们真想往外的话,第一个不答应的,只怕就是朝廷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萧诚来了。
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借着萧诚的手,来完成田杨二家的往外扩张之路,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所以他们主动找上了门。
只不过在随后的发展当中,他们没有想到,萧诚愈来愈强势,以至于到了今日,田杨两家,都成了绝对意义上的辅助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田、杨二家,的确走出了被困于一地的窘境,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了。
到了现在,大势发展,已经不是他们所能阻止的了。
真要在这个时候下船,只怕立马就要被大船所激起的大浪打翻了。
继续紧密合作,甚至融合于一体,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长久之策。
“不管是忠胜军也好,还是雄威军也好,整编之后,指挥权收归到将来的贵阳路安抚使衙门之下,但两军的主要将领,仍然还是由田杨两家的人担任,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萧诚道:“不过安抚使衙门内的军曹的职能会发生较大的变化,我准备以都钤辖为军曹之首,统带贵阳路上所有军队,拥有对贵阳路上所有军队的指挥、调配权利。田兄可有意来任这个都钤辖”
田畴不由心动,但想了想,却又摇头拒绝:“多谢签判厚爱,我在思州,一时之间又哪里脱得开身呢,不如让杨公担任这个职位。”
萧诚哈哈一笑:“杨公与你也是一般说辞,想想也是,这么大的变故之下,播州和思州还是需要你们去坐镇,那我准备让杨万富来坐这个位置,他不管是资历还是经验,也都足够胜任了,你觉得如何”
“一切便由签判作主便是。”田畴点头,忠胜军虽然改编了,但只要从上到下的主要将领仍然姓田,他便不是太担心。
“既然田兄要回思州,那还要请田兄帮助联合钱庄推行在思州的交子发行事务。”萧诚道:“这是眼下的急务,想要我们的交子有竞争力,第一步就必须要建立起他的信誉,扩大他的使用范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行政的手段来强制推行此事,百姓那头反而还好推广一些,关键是各地的大户,估计到时候会有不少的反对声音,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手软退缩的。”
“这个自然。”在这一点上,田畴倒是毫不犹豫,发行交子的关节以及在未来的重要作用,萧诚已经瓣开了揉碎了反复给他、杨庆等人讲过了,第一步只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使用,但更重要的是要在将来推行出去,当联合钱庄的交子开始顶替朝廷的交子发挥起流通的作用的时候,所带来的利润那可是无可估量的。
说白了,到时候,他们可以利用交子来无情地收割别人的财富,那才真是一本万利的独家生意。
田畴提心吊胆而来,却是兴冲冲的离开。
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却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在即将成立的安抚使衙门以及下面的府、县等地的官职分配之上,田氏自然是分得了一份丰硕的果实,而这,也正是田氏走出思州,真正开花散叶的第一步。
同样,心花怒放的还有杨万富,即将成为贵阳路上都钤辖的杨万富,踌躇满志地踏进了汪家大宅。
一路都钤辖,已经妥妥的儿是高级将领了。
贵阳路上的各家军队经过整编融合之后,仍然会有超过两万人,如果再加上厢军、乡兵、团练,那数目就更可观了。
而他杨万富,将成为这些人的最高指挥官。
遥想当初,狼狈出逃,朝不保夕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之风光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当初还名不见经传的萧家二公子带给自己的。
或者自己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便是跑去萧诚的营地偷东西,如果没有那一出,自己也就不会认识萧二郎,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都钤辖了。
大宅子里所有人都很忙,但每个人在看到了他之后,都不忘热情地向着他打一个招呼,这里的人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
杨万富丝毫没有骄纵之色,微笑着回应着每一个人。
不管这个人是官员,还是吏员甚至于是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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