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她扔下手机,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似乎交代好了全部的事。
靠着漏风的窗口,月光照进来,将她的影子笼罩在我的身上。
她不再戒备我,只是左手仍紧抓着那本书,枪放在地上。她稍作犹豫,将书翻开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
血污已经顺着中间的洞渗透进去,没法看了。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一直带在身上?”
“只是看到的时候,觉得很重要……有这种感觉。”
我连呼吸都在颤抖。
“失礼了,我看一下伤口。”
我的手抖的有些不受控制,简直像我父亲那样。拆开绷带,我用找到仅有的医用棉稍加清理。
然后,我抱住她。
我们的影子静静地重叠在一起。
她没有反抗。
“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先是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她虽然忘了我,但并不知道那年天台上的人就是我。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足为奇。
她好像很冷。
时间不多了。
我将外套罩在她身上,白色的大衣很快被染上血色。我知道这毫无用处,但我就是想这样做。
“我是仇老板的朋友。我见过你,但你不记得我。”
“……噢。”
清冷的月光中,灰尘灵动地跳着无声的舞。
令人窒息的寂静吞噬了一切。
“医生……我,真的,很痛……也很困,我……”
她伸出手,努力去触碰地上的枪。我忽然攥紧她的手,拼命地阻止她。
至少我不希望你在我的面前选择这条路……就像当初,我在你眼前这样做一样。
尽管,一切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的体温渐渐冷却,生命力伴随着血液,一点一滴地脱离身体的束缚。
“……小夜。”
“……你叫我什么?”
星云用尽全力,缓缓地抬起手,反手触碰到我的脸。
像电一眼麻木,像铁一样坚硬,又像冰一样寒冷。
我像被静电打到一样,微微一颤,但并不躲闪。
“小夜,我……”
她静静阖上眼,睡着了。
永远地。
指尖下移,这触感像一滴清凉的泪划过。
“我也爱你。”
我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
她听不见了。
被死亡所眷顾的寂静,就此吞没一切。
我拨通了仇缪的电话,先是忙音,打了几遍终于接通了。
“医生?我刚在忙,夫人她……”
“我知道”我打断他,“记得欠我的两个人情吗,是时候还了。”
“你他妈能不能……”
“帮我处理两具尸体。”
“什么,你不是……你在哪?”
“还活着一个。”
“……你难道……”
“地址稍后给你定位。谢了,最后一次麻烦你。”
“等等,你别……医生,你听我说,医生!夜厌——”
有生之年看到仇老板这么慌还蛮有趣的,值了。
我检查了枪膛,只有一枚子弹。调整好位置,我将枪口对准自己,扣下了扳机。
如此自私的、眼看着所爱之人在怀中痛苦地死去的、冷血医生的第二次人生,结束了。
这就是医生的故事。
我的故事。
屋内鸦雀无声。
“这个已经没用了。”
医生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钥匙,将它随意地抛在桌上,滑行了一段距离。
“虽然很失礼,但请问……书中,到底写了什么?”時雪轻声问。
“这重要吗?”
“……”
崇霖觉得,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空落落的。
他拿着书,走到医生的面前,郑重地伸出双手。
“抱歉,我……”
“你不用道歉,孩子。”
医生露出一个疲惫的笑。他也伸出手,一手轻扣住封面上的眼睛,一手托住书。
“……我很难过。”
“你不必难过,亲爱的。你今后也不会再感到难过了。”
再也不会了。
他扣动扳机。
喀嚓。
一声刺耳的枪声过后,崇霖跪在地上。他睁大的瞳孔满是惊诧。
真遗憾,那不是紫色的眸子。这段动人的故事让他松懈了。
医生收回书,露出藏在书下的左轮手 枪。
他瞬息万变的目光在此刻十分冰冷,锋利,带着刀的锋芒,或獠牙的光辉。
崇霖的身体向前倒下,背后开着一朵血花,他的前半身浸泡在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血色流体中。
“你!你……”
時雪语无伦次地比划着,最终,她瘫在原地。
每个人的震惊都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太突然了。
男人的眼中那压抑着的疯狂,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知道吗?我和星云是不同的。她最怕暴露弱点,使其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我不一样,我可以把这些脆弱柔软的地方……变成武器。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真是蠢货!我说的还不够明显吗?还敢靠近我,是天真过头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他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几近癫狂的红色眸子,将突破人性的阴毒与危险暴露无遗。
“我的预测怎么可能会有错,命运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当然在一起了,永远,在无尽的时间里!”
却永生无法相见。
他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
现在的医生,比起人类,更接近魔鬼般的姿态。
所有的玫瑰都融化了。
它们凋零,变成红色的液体,顺着花瓶溢出来。
桌椅、柜子、墙壁上,都拖着长长的血迹。液体在地面上汇聚,整个地板都变成红色。
“但没关系,现在就要结束了,都结束了……你们就用永无止境的余生慢慢感悟吧。”
陶佐词最先反应过来,冲向原先紧闭的门,疯狂地晃动着把手。
门纹丝不动,玫瑰刺将他的手刺的鲜血淋漓。
群青思考片刻,抄起桌上的钥匙跑向那里,推开他后,她弄开了门。
两人条件反射地后跳一步。
门外是一片黑色的云雾与红色的光斑,两种诡异的颜色缓缓地蠕动着,像是地狱的光景,又像是怪物的内脏。
汩汩流动的血红顺着开启的大门向下流动,天河般不知落向何方。
医生头也不回。
“那里已经不再通往自由了,你们亲手放弃了那个机会。”
“……就算是死,也比成为你们要好得多。”
群青颤抖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陶佐词的脸色很难看。
“没用的,她还得回来,亲爱的们。这就是胜利条件——变量必然等于衡量。每位守护者都想在无尽的时间中迎来终结,为此,必须保证到达终点的你们有着相应的能力。
而如果特定的周期内,死亡人数或能力获得者不符合要求,就在前几层早早处理掉。这就是联结的作用,感情的牵绊正是塔内用于不同层数间交流的精神柱。
能量守恒,是世界塔的原则。你我所在这里的一切感情与战斗,最后都会化为塔的能量,维持世界的正常运转。这么想想,厌世者们的死真是件有用的事呢。
既然你们厌恶这个世界,那被这个世界所利用也情有可原吧?明明是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你们也都明白了,却仍然如此愚蠢地上当。
简直就像……当年的我们。好啦,快把它给我。”
霜阙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正如消失的时候一样。
她伸出手,递过一枚银色的圆盘。像是钟表,又像罗盘。
在拿到它的一瞬,霜阙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众目睽睽之下,指引者迅速变得干枯,如同拆开绷带的木乃伊那样。
很快,那层皮囊褪去,露出森森白骨。
黑衣包裹着它,散落一地,融进红彤彤的水中。
现任的指引者就此退场。
一切都在瓦解。
正如,梦茧所崩塌的时刻。
唯一不同的是,一并塌陷的,还有在场每个人的意识。
逐渐模糊的视野与阵阵天旋地转中,顾迁承紧紧抓着桌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桌上的酒杯,除去那位新任的引导者,只剩下七个杯子的缘由。
仅有,七个人能够生还而已。
并永远地,生还了。
在黑与红的裂纹逐渐吞噬最终的结界之时,医生如同一位超脱世外的歌者。
他捧着书,高声地、极富感情地、一字一顿地,背诵着那专属于医者的宣言。
“在我被吸收为医学事业中的一员时,我严肃地保证将我的一生奉献于为人类服务。”
一杯敬自由,敬桎梏,敬那些欢笑与痛苦,快乐与悲伤。
“我将用我的良心和尊严来行使我的职业。我的病人的健康将是我首先考虑的。”
一杯敬幻灭,敬死亡,敬脱胎换骨,敬浴血重生。
“我将尊重病人所交给我的秘密。”
一杯敬光明,敬黑暗,敬所有的真实和谎言。
“我将极尽所能来保持医学职业的荣誉和可贵的传统。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一杯敬孤独,敬时间,敬刹那与永恒。
“我不允许宗教、国籍、政治派别或地位来干扰我的职责和我与病人之间的关系。”
一杯敬胜利,敬失败,敬你,敬我。
“我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杯敬无缘的亲情,友情,爱情。
“即使在威胁下,我决不将我的医学知识用于违反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
一杯敬过去,敬现在,敬未来。
“我出自内心和以我的荣誉,庄严地作此保证。”
万事万物生于寂静,又消亡于寂静中去。
结束了。
全部。
- Silence 「寂静」·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