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呼啸,狂风悲叹,殉难者的嘶鸣…这就是一直萦绕在我耳畔的声音,自那以后,从未断绝。
成为构造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日子并没有如所想的那般充满了波澜和戏剧性。
艺术协会的构造体大都隶属于考古小队,这个部队又被军部那边的正式执行部队戏称为一群‘驴子’。
因为他们就像是十六世纪混杂在远征军队里的考古学家一样,和步兵队形中央的驴子一同,接受着最严密的保护。
考古小队的任务和工作,自然是‘考古’——调查旧时代的人类遗产,回收它们,然后修复它们。
正面战斗一向与赛琳娜绝缘,为数不多的两次行动都是到就近的废弃卫星上进行这样简单的考古。
她甚至没有和所谓的感染体交手过几次。
因此,在接受调查空间站的任务时,她难免有点吃惊
这本该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考古行动,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在持续深入空间站的探索中,一名考古小队的成员偶然解开了外围的电磁锁。
这是干载难逢的好机会,执行部队的队长立刻更改了作战目标,决心深入空间站内侧——毕竟这个空间站里的任何信息,都可能成为对帕弥什战争的关键转折点。
他们应该在看见那些十字架形态的敌人时,就立刻折返的。
可惜没有如果,他们竟然就这样误误撞地闯进了这个空间站的最深处,同时得知了这个空间站的‘真相’。
巨大的环形空间中央,一颗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几何体,取代了引力核心的位置,正在不停地重复着分散和聚合的轮回。
“那是什么?”
“是感染体吗?考古小队的,查一下数据库!”
“已经对比过现有数据,找不到匹配的条目,跟之前那些呈现十字形态的终端一样,它们都是空中花园此前从未遭遇过的新型敌人。”,赛琳娜并没有查到任何信息
那颗幽蓝色的几何体核心发出了阵阵嗡鸣声,像是苏醒了过来样,它开始缓缓变换外壳结构,如同意识到有人入侵自己地盘的猛兽。
“大家小心,它好像要发起攻击了!”
“我们的武器根本没有办法穿破它的装甲,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样致密的质地……”
“就算没办法穿透,也给我把它的外壳打下一片来!我们必须将这个东西的样本带回去给空中花园。”
一名执行部队的构造体忽然迸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紧接着便挥舞着武器,冲向了中央的那颗‘死神’。
毫不意外,从几何体中迸发出的刺目亮光瞬间吞噬了那名构造体的身躯。
然而他最后的攻击也同时重重地砸在了几何体坚硬的外壳上。
那是一名士兵赌孤注一掷的攻击,玉石俱焚的力道终于削下了几何体的边角。
幽蓝色的碎片静静地落在了一侧的环形平台上。
一道紫色的身影掠过他的眼前。
赛琳娜卷起了那块碎片,在下一波冲击到来之前,翻身跃上了高处,堪堪躲过了致命的激光。
“我拿到了!”
“伤亡情况怎么样?”
“很不乐观,大家都受了伤,还有五名队员已经……”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现在执行部队的所有队员听令,优先保护考古小队的队员们撤退!”
“请稍等一下,我的雷达侦测到大量敌人的活动讯号。”
“队长,我也侦测到了,数量大概在……”
赛琳娜替他将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缓缓道出。
“三百以上,信号太密集了,不一定准确。”
“该死,我们这是捅了马蜂窝吗?”
“就算是大象,都能被这群蚂蚁给啃完”
“原计划保持不变,细节进行更改”
“一分队以前圆弧队形开路,二分队以后圆弧队形殿后,三分队在中间保护重伤员,考古小队的队员们跟着第三分队的人走!”
“我们也可以战斗。”
“赛琳娜说得没错,我们也可以战斗”
执行部队的构造体队长看向了赛琳娜。
“赛琳娜是么?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知道你可以战斗,但是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将这份情报和样空中花园,并将本次在空间站发生的一切解释给科学理事会。”
“而我们身为执行部队,有义务保护非战斗部队的成员优先撤退。”
他说完,便看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充分理解了自己的使命了吗?”
“是!”
接下来的一切,比神曲中的地狱还要残酷。
若所有人都戴罪在身,遭遇到这样的磨难倒也无可厚非。
可所有人都只是单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所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决心深入到底。
那是一条当之无愧,用命堆出来的血路。
前赴后继的敌人扑上来,最开始还能用武器将它们逐一扑杀,但是数量一旦多起来,构造体们就没办法顾及阵型和配合了。
只是单纯地用自己的躯体,构成人墙,抵抗着一波又一波敌人的进攻。
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我是小队成员赛琳娜,我方部队于国际空间站内遭遇不明新形式帕弥什敌人并与之交火,现正携带该物体的一块碎片撤退,路上有大量的敌人阻截,请求支援!
回应她的只有沙沙的电音
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我是小队成员赛琳娜,我方部队于国际空间站内遭遇不明新形式帕弥什敌人并与之交火,现正携带该物体的一块碎片撤退,路上有大量的敌人阻截,请求支援!
还是没有应答。
考古小队呼叫……
她的话语被飞溅到脸上的循环液打断了。
尚未停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前方推去。
不要驻步!不要践踏同伴的意志!继续前进!还有十二个舱室,我们可以突破重围!伊甸与我们同在!
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恐惧让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但是她还是努力地保持着冷静,继续呼叫。
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率已经达到27%,离出口还有八个舱室,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
负责开路的第一分队已经全军覆灭了,
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35%,离出口还有六个舱室,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
负责殿后的第二分队也已了无音讯,因为没有任何一名队员追上他们。
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63%,离出口还有四个舱室,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
就连第三分队,也没有剩下几名执行部队队员了。
赛琳娜逼迫自己不去思考自己到底踩着谁的躯骸,兴许是敌人,兴许是自己的队友。
无暇去在乎那些细枝末节了。
直到考古小队的队员们也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冲锋陷阵。
直到那名执行部队的构造体队长也倒在了她的眼前。
“咳,赛琳娜……”
一直走在她身前的执行部队队长替她挡住了敌人的致命一击。
尽管他在最后关头反手捅穿了那只敌人的电子脑,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的头部被削掉了大半,视觉接收系统也被彻底摧毁。
“请不要再说话了……!”
循环液随着他发声模块的共振,源源不断地从身体的各个缺处涌出。
他到底在这之前受到过多少致命伤?
“咳,让我把话说完。”
“很抱歉,我们没能把你们带出去,但是,赛琳娜,你身上带着的那块碎片,可能是一把极其关键的钥匙,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说完了,足够了,你们不要停下,继续走,快走!”
背负了一条又一条生命的重量,迈向前方的脚步愈发沉重。
考…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83%,离出口还有三个舱室,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
最后一名考古小队的同伴也倒在了自己面前。
考……考古小队,呼叫,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94%,离出口还有两个舱室,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
空中花园,无应答。
坚持一下,就快到了,不要倒下,赛琳娜,你不能倒下…
她不停地对自己默念着,迫使自己颤抖的双腿继续迈进。
考古小队……考古小队呼叫空中花园……目前队伍伤亡率已经达到99%,离出口还有一个舱室……
她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武器,击退了一只十字形的敌人。
浑身伤痕累累的她终于站在了最后一道大门前。
请……请安排接应的撤退队伍,拜托了……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一直断开的通讯信道终于再次连上。
但是她还来不及说话,最后的判决已然下达。
这里是空中花园临时中转卫星,以下为空中花园十五分钟前留下的讯息。
作战方案早已在半小时前计算完成。
很遗憾,鉴于迟迟联系不上贵部队,空中花园判断贵部队的生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空中花园的防空火力已经抵达极限,无法继续和空间站进行消耗战。
出于战略资源分配考虑,无法为注定牺牲的部队调拨支援力量,空中花园已于十五分钟前提高轨道高度,退免继续和空间站进行交汇。
若有幸存者接收到本条留言——伊甸感谢你们的付出,你们是伊甸英勇的战士,全人类将会永远铭记你们的光辉。
通讯结束。
刹那之间,寂静无声。
旋即——
…………啊。
啊……啊啊啊啊啊!!!!!!!
赛琳娜像是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跪坐在了地上,发出了前所未有凄厉的哀嚎声
赛琳娜不知道自己跪坐在了地上多久。
有那么一瞬间,她忘却了自己现在不再是一名人类,而是一名构造体。
不然为什么,她的腹中会有那样翻滚的冲动?眼眶又为何会这样湿润起来?
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这一定是对她的惩罚
[我的家人死在了地上,我没能握住他们的手,但是我看见了他们最后的目光,其中绝对不存在所谓的祝福,只有恨意。
被抛下的人只有憎恨,离开的人只有悔恨,这座伊甸诞生于仇恨和无数尸骸之上。
在那场战争中,人只会跟畜生一样,毫无意义地去死。
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更不存在所谓的最后的谅解和祝福。
有的只有无尽的仇恨和愤怒——该死的,我们为什么要面对那一切,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站在了那里,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被逼到那样泯灭一切的境地?]
诚如在歌剧院批判她的那个土兵所言,现在充斥在她心中的只有仇恨和愤怒。
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他们为了人类的未来奋战至今,为什么要抛弃他们?!
她已经充分品味到愤恨究竟是怎样丑恶的情绪了。
[当有生力量化作冰冷的数字时,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做战争的恐怖。
当人连人都不能当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战争的无奈。]
她理解了,她全部都理解了。
那一切报应逐一回报在自己身上这一刻,她才感受到了那个士兵蕴含在这些言语下血泪的控诉。
出战前,和艺术协会会长艾伦的对话至今仍然回荡在耳畔。
[你的歌剧一度在整个空中花园引起轰动,所有艺术协会的人都看好你的前途,没有人怀疑你的天赋和已有的实力。
你出身优渥,前程本该像是钻石那样璀璨闪亮,你没有任何迫不得已、必须成为构造体的缘由。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成为了构造体,加入考古小队的?]
她当时没能回答艾伦会长的提问,现在那个答案再次昭然若揭。
是傲慢。
是扎根在骨子里的傲慢。
曾经的她天真地描述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狱’,讴歌了虚假的战争与和平,赞扬了臆想之中的人性光辉。
那是何等令人不耻的傲慢,她在那名士兵的痛斥下‘幡然醒悟’,她决心为自己的傲慢赎罪,于是毅然决然成为了一名构造体。
因为成为了构造体,就终有一日能够看见真正的战场,就能亲自品味真正的地狱,就能用自己的双手谱写一个不容任何人可以置喙的‘真实世界’。
直到自己真正地置身于地狱之中,她才发现那样所谓的‘赎罪’的想法也是何等的傲慢。
竟然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成为了构造体,竟然为了这样愚蠢的理由,踏上了战场。
她错了,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怀揣着这样天真而轻浮的理由与半吊子的觉悟,离开那个令她感到舒适的花园的。
她深爱的艺术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为此奋斗至今的那些歌剧,那些音乐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地方需要的是能消灭敌人的武器,浇灭狼烟的热血。她对于艺术的那些可笑信念,都不过是安慰剂,和自我麻痹没有区别。
她知道自己错了。
谁都好,救救她。
谁都好,带她离开这里。
软弱的思绪充斥着意识海。
想要逃离,想要逃离,想要逃离……无处可逃。
走道的另一端再次传来窸窣的声音,对危机的警惕驱使着她本能地站了起来,她扶着大门,看向了后方。
暗红色幽光在黑暗之中跃动。
密密麻麻,成片的敌人已经蜂拥而至,它们瞄准了她怀中的几何体碎片。
就这样战死在这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个想法一瞬间掠过脑海,却被另一个声音压制住了。
[很抱歉,我们没能把你们带出去,但是,赛琳娜,你身上带着的那块碎片,可能是一把极其关键的钥匙,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那又怎么样呢?空中花园已经抛弃了他们了,已经不存在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你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一定……要把它送回空中花园,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像是重复意识海中的那句话,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
在敌人再次扑向自己的那一瞬间,她一手将武器狠狠地扎向了地板,另一只手用力地打开了气闸舱大门。
真空的宇宙瞬间抽空了整个走道。
赛琳娜死死地拉住自己的武器的手柄,好让自己不随着那些敌人一同被吸到外太空。
她就卡死在出口处,大量的机械体被抽飞之前砸落在她的躯干上,让她痛得咬紧了牙关。
赛琳娜顺着它们飞走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外头空一无物,没有接应他们的飞船,只有仿佛焊死在宇宙幕布上的繁星。
太过遥远,因此亘古不变。
赛琳娜收回了目光,在这条走道上的所有敌人都被抽走后,她艰难地合上了气闸舱门。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幸存者。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往来时的方向折回。
赛琳娜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能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除了左手之外的肢干已经全部不在了,半个头颅的零件也尽数缺失,那残破的发声模块竟然还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
考古小队离开之前,他还没有被破坏到这种程度,恐怕在那之后,这里还发生过一场鏖战。
“是……谁……?”
声音接收模块看来也还能运转,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捕捉到她的脚步声。
赛琳娜走到他身畔缓缓蹲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残破的手掌。
“是……?”
“是我。”
她压抑住了哽咽的冲动,给予了对方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回应。
“啊,是……是你……考古小队的赛、赛琳娜……是吗?”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生锈的气管中发出的,断断续续,就像是钢丝抓挠在铁板上一样难听。
“你……怎么……回来了?”
“援军……来?”
——不,他们没来,空中花园抛弃了我们,我们都被背叛了。
她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于是微微扬起了头,努力让那些液体不要滑落。
真是奇怪,为什么明明都已经抛却了人类的躯体,却仍然要为了维持意识海的稳定性模拟这些人类才有的生理机制?
为什么,即便成为了构造体,也无法摆脱人类这颗脆弱的内心?
“是的,援军来了,不必担心,大家都获救了。”
“这样么……那真……太好……了。”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听见别人的脚步声?”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上。水彻底干涸。
“可能是你的声音接收模块受损了,听不了太远的声音。不过别担心,很快也会有医务兵带你走了,我们是构造体,只要换个机体就好了。”
“信息……还有样本……”
“都传输回去了。”
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她还重复了一遍。
“别担心,都传输回去了。”
如果不能拯救对方,起码要让他了无遗憾地逝去。
他的手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
那一刻,赛琳娜明白了,他已经识破了她的谎言。
但是他们都对此保持心照不宣的缄默。
“谢谢……”
“我没有任何值得你感谢的地方,反倒是我,要谢谢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对方艰难地摇了摇头。
“你的队员……喊你赛琳娜的时候……”
“我就想起来了,我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空中花园的歌剧院……对吧?”
“我记得……你好像曾经在那里……举办过一场歌剧。其中有一幕……用的伴奏,是你自己清唱的咏叹调……我就说……为什么你的声音那么熟悉……”
“我只是奇怪,那个时候的你……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转眼变成了一个构造体……一时没能认出来。”
过往云烟被个陌生人翻出来是一件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赛琳娜愣了愣,近乎羞愧的开口说。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往事……”
“没有……不值一提……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主角死前……的安魂曲。”
他的叙述,一瞬间再次将她带回到了那段被她埋藏在心底的时光。
[你以为在前线,世界还会像空中花园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转吗?你的演出里那场隆重的追悼会,在前线根本不可能出现。
念悼词、奏丧乐?我们连活人的哭声都听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安慰死人?
逝者太多了,像星星消失在黑夜里,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也没人记得他们倒下的地方。]
会为一个士兵的死亡单独献上安魂曲是何等幼稚可笑的行为——那个士兵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曾经是那样羞愧于自己的无知,那段控诉自那以后成为了缠绕在她心头的噩梦。
为了什么谱写歌曲,为了什么撰写剧本,为了什么歌唱,又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战?
她不知道。
怎么?事到如今,连你也要在临终之际谴责她的天真么?
一如当年面对那名士兵一样,她抿着嘴唇,闭上了眼睛,等待自己最后的审判。
对方却话锋一转。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是死了,构造体折损了,就跟废铁一样,没有人会记得。”
“我以为……没人会……在乎……但是……你给他唱歌了……”
赛琳娜愣住了。
“那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她突然不想要对方继续说下去了。
那只是一个愚蠢的形式,歌剧上的重要角色死了,当然需要一段咏叹调来抒**感,那只是一首拙劣无比、自以为是的悼乐。
“不要再说了,那只是……”
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天真幻想——这句话抵在了嘴畔,未能说出,就被对方说了出口。
“是……那很天真。但是……那真的……很…………美好。”
“如果一切……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我很……抱歉,是我们这些人还不够拼命。才会让你这样……人,都要奔赴这种地方……遭遇……这种事情。”
“但是能够给我……再唱唱……你那时候……所唱的歌谣吗?”
“我的荣幸……”
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她轻轻地在对方残破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吻手礼。
自己过去未曾得到的答案,困扰了自己这段漫长时光的自我质疑。
竟然在这种时间、这种境地下,从同一个立场的人那里……
重新得到了暴雨狂澜般的救赎。
“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获得的最大的荣幸……先生。”
构造体的发声模块和人类的喉咙有所差异,她刚开始唱得有点磕磕绊绊。
但是很快她就找到了窍门。
该怎么发出最动听的声音,是镌刻在她灵魂上的本能。
她哼唱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脸上的泪水彻底干涸。
怀中的构造体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活动信号,赛琳娜轻轻地放下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死地。
她得活下来。
无论如何,她得活下来。
就算空中花园为了避免和空间站交汇提高了轨道高度,但轨道水平重叠时,总有那么一瞬间,通讯信道仍有连通的可能性。
只要她能找到这个空间站的通讯室,将自己的信号混入空间站无差别散发的阻塞干扰的白噪信号中………
有朝一日,一定有谁能够察觉到她的求救信号,她一定可以等来救援。
还有谁在等着她回去,自己的双亲,自己的挚友……
她还有很多未尽之事,她不想独自一人在这个地方枯萎。
不能放弃希望,她必须将这个重要的情报带回去。
从所有人都相继用自己的躯体给她铺出血路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不再是她一人的东西了。
现在这个地方,站着的是继承了所有先遣部队队员遗志的容器。
步行至空间站的外围区域,先遣部队之前深入调查的时候经过这片区域,她依稀记得通讯室就在这个附近。
一道紧锁的自动门挡在了眼前。
这应该是空间站的关键闸门之一,权限等级极高。
尝试了数次后,赛琳娜发现自己的算力不足以像是破解其他电子锁那样,破解眼前的电子锁。
在确定自己的力量足以将其破坏后,赛琳娜直接挥下了武器。
铁门轰然倒下,与此同时,一道广播声响彻了空间站。
[科罗廖夫温馨提醒,小朋友们,参观空间站,请遵从相关管理规定,服从引导。
请自觉爱护公共设施——]
广播的内容让赛琳娜心底一惊。
[使用暴力破坏空间站设施的小朋友,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严重违反者将会被移送至惩教机构,与父母分开一周。]
身后忽然传来机械肢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本来回荡在空间站里的广播声也切实地有了个源头。
赛琳娜循声看去。
[接下来为各位小朋友们演示的是人体免疫机制在发挥作用——
入侵的病毒……]
一个巨型的球型机器感染体出现在了赛琳娜的后方。
只是一眼,赛琳娜就已经判断出了敌我压倒性的实力差距。
那是她绝对无法孤身打倒的感染体。
浑身的每一处回路都在叫嚣着逃跑,赛琳娜也的的确确地开始狂奔起来
[就会像是现在这样——被免疫细胞捕捉,摧毁!]
“我得快点离开这里。不能被那个叫做科罗廖夫的感染体发现……我一定要将碎片带回空中花园,只要我再坚持一会……”
“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可悲的是,伊甸之花的苟延残喘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科罗廖夫用自己的四只爪子刺穿了赛琳娜的胸口,然后将她高高举了起来
“终于制服你了,这位小朋友格外的不听话呢....不但毁坏公共设施,还要偷窃宝贵的公共财产”
财产.....?
是指早已被自己刺进胸口里的那块样本碎片吗?
大概是了.......
大概......这句话好像总是在信里看到呢.....
下一秒,左臂被撕扯下来的痛感,将她从过去美好的遐想中无情的拽回——
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吗?真就这么结束吗?明明自己......还没有和大家好好的告别
“羽逸为辰,艾拉.......”
赛琳娜依稀记得自己曾在空中花园的温室里见过一朵花。真正的花。
空中花园鲜少将珍贵的资源浪费在培育观赏用的花卉上,所以那朵盛开在温室里的紫色花朵,在她眼中,真的非常美丽。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混乱的意识海没有办法让她立刻翻找出那份记忆。
哦……对了。
那是公共基础教育中心组织的一次参观,带他们去温室的老师当然不是为了向他们展示花卉的美丽。
老师折下了那朵花。
然后在他们面前慢慢地分解了那朵花。
先是花柄,然后是花托……花萼,花冠。
被分解的那朵紫色的无名之花静静地躺在培养皿里,任凭所有孩童观察着它的每一个部件。
一如她现在这样。
那朵花.....叫什么名字....
“鸢...尾...花”,她迟钝的念出这三个字
“小偷不听话,到底将赃物藏到了哪里去了?”
将她拆分得七零八碎的科罗廖夫忽然停止了动作。
它用那只暗红色的视觉接收器由上至下扫视了她一眼,忽然将她弃之一旁。
“小偷……小偷去哪里了?”
它忽然就像是‘看’不见了她一样,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鸣叫声,然后离开了广播室。
是因为她的感染率已经高到了,让它将自己判定成感染体了么?
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下肢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余留在意识海中的只有持续不断的痛意。
她不敢切断自己的痛觉信号,唯恐那样会让自己的意识海偏离,她已经感受到埋藏在自己胸腔之下的那块几何体碎片在逐渐感染她的身体。
所有的算力都在维持着逆元装置的正常运作。
然而意识海还是逐渐被鲜红所浸染。
视野再次明晰之际,赛琳娜发现自己身处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她的梦想最初开始的那个虚拟展览馆。
在她还默默无闻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孤身一人,用那些小机器人,复原那些从黄金时代的残渣里拾取的歌剧碎片。
[就这样,米兰的公爵没有因为自己所遭遇的危难,而走上复仇的道路。
在那些犯下错误的人们回心转意之后,他原谅了所有人。
许多年后,这一切事情所泛起的波澜也将逐渐平息,最后成为生活中的一点涟漪。
——对于那不勒斯的人民来说,他们照常生活于美丽的净土。
即使有过争夺与冲突,但是,那不勒斯仍然走在充满希望的道路上。
感谢你的观看,Tempest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唔……]
[怎么了,艾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赛琳娜的歌剧一向精彩。]
[那么到底是哪里让你感到了困惑呢?艾拉?]
[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普洛斯彼罗公爵最后可以饶恕安东尼奥。]
[如果不是安东尼奥,普洛斯彼罗和他的女儿就不会流落到孤岛数十年了,不是吗?]
[为什么他可以做到那么轻易地饶恕对方呢?]
等等,真的发生过这样段对话么?
并没有,《暴风雨》的结尾是她在临行前修复完毕,寄给艾拉的。
她其实根本没有得到艾拉的感想和回复。
这是她的意识海在极度混乱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记忆和幻想编织之后,制造出来的幻境。
这是她潜意识中不断在思考的事情,这是她潜意识中不断质疑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普洛斯彼罗可以那么轻易地原谅对方呢?
王位被剥夺,九死一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和自己的女儿在孤岛上流浪了那么多年的痛苦。
为什么,他可以那样轻易地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
[因为宽恕是一种美德,宽恕别人,也是原谅自己——
你是不是想用这样大义凛然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净是一些空洞的漂亮话罢了,你也是那么觉得的,不是吗?
你不需要原谅自己,你不该原谅自己的愚蠢。
不要原谅自己,也不要去宽恕抛弃了你们的空中花园。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曾经钻石般璀璨的前程,自己的理想和艺术,乃至自己的同伴。
没有悲情的过去,没有铁血的信念,相比其他人而言,你并没有什么非坚持不可的理由。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放下一切吧,只要过来这里,-切都会变得非常轻松。]
‘她’说得没有错。
纵观她过去的所有步伐,一切都似乎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大抵都是为了自己天真幼稚的坚持而已,没有任何厚重的意义。
她原本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而已。
她不能理解支持自己坚持到现在的究竟是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
普洛斯彼罗一定相当地憎恨安东尼奥。
现在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普洛斯彼罗的感情,赛琳娜。
他想要复仇,但那终究是他的兄弟,他的同胞。
那不勒斯的人民还在等待着他。
赛琳娜猛地睁开了双眼,那个自己的幻影,自己的阴暗面,也顿时消失不见........
“也有人......在等待着我!”
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她像是一条被抛到了岸上的鱼,挣扎了一下,翻过身。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只剩下机械关节的半截手臂用手指用力地将自己往前方挪去。
残破的人形努力地在地上匍匐着。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生被符策将我在此幽禁,
——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手指崩裂。于是她张开了口,狠狠地用牙齿凿上了地面。
——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
——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终于移动到墙边的角落里。
赛琳娜勉力将自己连接上了空间站的终端。
那一刹那,她忽然‘看’见了空间站的每一个角落。
先遣小队血战过的地方,那个几何体的所在之处,一切都无比明晰地同步进了自己的意识海中。
也是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的真相。
最初,帕弥什病毒入侵了空间站的引力控制核心,导致了空间站的引力絮乱。
强大的吸力将周围的帕弥什病毒吸附到了引力核心处,大量的帕弥什异聚到最后的结果,便是那颗取代了引力核心位置的东西——异聚核心。
那是足以颠覆这场战争的东西,她必须将这个情报,还有胸腔下的那枚异聚核心的碎片带回给空中花园。
接下来需要的,不过是漫长的忍耐。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
——赖着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
——好让我们的船只一齐鼓满帆篷。
不知道过了多久,控制室的大门在一阵喷气声后被打开了
“哦呀.....真是刺激的大冒险....啊啦?怎么有个人在这儿?喂喂?听得到么?”,中年男性的声音刺激着她的接收装置,她缓缓睁开了眼
“你是.....”
“看你伤得这么重,就别说话了,小姐,能允许我接入您的意识吗?”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真让我吃惊.....”
“赛琳娜小姐....您的身体应该拥有与意志相匹配的强大力量。”
“但是...您需要再一次等待来慢慢适应这份力量,我很抱歉”
中年男人把住了赛琳娜的左肩,一股力量涌入了她的体内,胸口的那块样本碎片,开始泛起柔和的光芒
下一秒,她的躯体开始被迅速地被修复,然后,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唯一回响的是那个中年男人吟诵的诗句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对于挣扎在黑暗中的人,
——神散发光明;
——对于生活在白昼中的人,
——神化作人性。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一位身着漆黑色礼裙的黑发少女无声的悬浮在控制室操作台前的力场中间,如同睡美人一般,静静地安眠着.......
等待着.....属于她的伊利斯,
带她去看暴风雨后的彩虹........
(视角切回指挥官)
某日的空中花园
“指挥官......我在你的沙发底下发现了一点东西......”
客厅里传来丽芙的呼唤声,我放下卧室的活计,走到她的旁边......
“这个啊.....是我和笔友互相来往的珍贵记录呢”,我将这一摞回忆一张张翻着,丽芙在我身旁,她看到的是空白的背面,本应如此
“指挥官.....你的笔友是音乐家吗?”
“原来你看了啊~”,我笑了笑
“不,不是这样的!指挥官你别误会了,是这里......”,丽芙指了指信纸的背面,我将其翻了过来
我从没有在意过的背面,有着一个个用铅笔轻轻勾勒出的五线谱,还有一些细微的黑色铅字点
“看起来是......点字谱?”
“点字谱,是一种适合盲人使用的记谱法。分为六点制乐谱和12点制乐谱两种。六点制乐谱,由法国盲文之父路易·布莱尔发明,一方点符只能表达乐音的音名和时值,音组另需一方点符。12点制乐谱,在《12点制三拼点字》的基础上发明而成,像简谱一样,一方点谱可表达一个完整音符,乐谱表达力更强。”
“这么快就进行科普啊.....”,我尴尬的笑了笑
她又不是盲人.....干嘛要用点字谱.....莫非.....是要给我个惊喜吗?
但是.....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期待着奇迹发生——
那开放一整个盛夏,名为“伊利斯”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