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恩希尔德侯爵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发现我询问的对象却还是之前那个五六岁的小孩。
小钟离一身灰色斗篷，脸低着掩在兜帽里，腰上扎着布绳，很简陋的装扮。
侯爵心里升起荒谬的感觉，又是岩神又是狼神的，自己居然真的信了这种鬼话！
以至于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
“还玩这种把戏——”
侯爵怒火中烧，将手一抬，身后的兵士纷纷长剑出鞘，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我发现小钟离不管走到哪里，都像个局外人一样遁出一切，默默看着事物的发生。
但当我有所请求的时候，他很少会拒绝，尽管那可能会把他拉到事件的中心。
我甚至感到他对我的宠溺。当然，这一条是我无耻的臆想。
他这次依然没有拒绝，像没注意到这冷峻的气氛，视侯爵的愤怒姿态如无物，看了我一眼便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向剑冢，然而又被迫停下了。
古恩希尔德侯爵踩着甲胄长靴跨前一步，侧着身体挡在了小钟离面前，手中的长剑“噔”地一声刺入身前地板。
于是小钟离抬起了头。
他向来甚少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尽量避免与人对视。
一个咿呀学语的三岁婴孩，与一个年过七十的古稀老人，他们的目光给人的感觉一定是决然不同的。
那么一双见证了七千余载岁月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又是怎样的呢？
八十万场风雨，三百万个晨曦。
从一粒沙石到十方天地，
从巍峨群山到浮世一隅。
天下海里，龙与群星。
浩瀚身上披，
千古亡和兴。
大地是生命的灰烬堆积，
开遍琉璃。
伏龙树下丢失记忆，
羁鸟的灵，飞入寰宇。
相聚的桌椅成古迹，吹落繁花几许。
敞望古今，历史的根源就在眼底，
焉敢将岁月看轻。
——仅仅是七千载这个数字就足以让世人从心底开始感到沉重了，遑论在其中真实流淌的岁月。
古恩希尔德侯爵往后退了一步。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甚至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退回去，身体也好像在颤抖，在发冷。
这个小孩子的目光是怎么回事，竟让人有些不敢对视，一眼看去好像要被岁月冲刷到腐朽。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被神明注视的感觉无非就是这样了吧？
小钟离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收回了那不被神力掩饰的目光，继续走到剑冢面前。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他伸手微触，隐隐带有一线蓝光的剑冢，顿时在千年也不曾变更的此刻无声消散。
整个竞技场的光线都在这瞬间泯灭消失，所有人都仿佛在这静寂中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伴随着冰雪的呼啸声，一对狭长的冰蓝眼眸缓缓出现。
与此同时，这片土地暌违已久的领主气息，以无可置疑的姿态瞬间散向了整个狼神部落。
蒙受这片土地恩泽的人们，无一例外都在此刻感到了心悸。
世世代代，千年的生命延续，已经将他们的血肉与灵魂和这片土地深深联系在了一起。
在狼神部落山脊上的集市里，一间吵闹的餐馆挤在角落。
这处集市是狼神部落最为热闹的场所，摩肩接踵，龙蛇混杂，喧闹的的声音和拥挤的人流可以将一切混在一起，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可能聚在此处，无论是交易货物还是吃喝逗乐，都能在这里称心如意。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狼神部落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安逸的一群人，可能他们的快乐会再多一分。
餐馆里有着酒杯碰撞和嬉笑大声，食物的香味伴随着烟雾缭绕。
戴着皮帽的老人一袭灰色大衣穿过人群，伸手挡开门前叮当碰撞的帘子，餐馆的两扇百叶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他摸出一枚摩拉给守在门口向他推销货物的小贩，在喧闹不已中走上二楼。
靠窗的位置坐着他的生意伙伴——是一个体态微胖的商人，满脸胡子，面前只摆着一盘黄油，一盘松茸。
皮帽老人在其对面坐下，将衣下的长条盒子放在桌上，然后便抓起一片松茸裹了裹黄油塞进嘴里。
胡子商人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摆着一柄伤痕累累的银剑，或许还是可以当作武器使用，但可以想见的是，它应该会永远躺在盒子里。
关上盒子，胡子商人咂巴了一口烟斗，喷云吐雾。
“品相比想象中还差一些，估计不好找市场。”
“给你一把新的你要吗？”见到胡子商人一如既往地压价，简直要把人气死，皮帽老人边吃边回道：“破的挂不出去，新的又像玩具，找个好看的盒子包装一下，一起卖好了。”
“但你知道没人喜欢伊蒙洛卡，即使他是曾经最强的角斗士，享受过狼神部落最多的欢呼，连现在不可一世的侯爵也曾胆战心惊过了十年。”
胡子商人摇摇头，“可他也是狼神部落的恶魔，释放奴隶，流放民众，坏事做尽啊。”
“这些还不够吗？”
皮帽老人头也不抬，抓过抹布擦了擦手说道：“多么有意义，人们会愿意收集有意义的东西，我觉得我应该涨价。”
丢开抹布，皮帽老人看了一眼盒子，脑海里闪过伊蒙洛卡那个男人。
他也算是见证了这男人的一生，连最后的遗物都由他收尾。据说有些武器和圣遗物一样，会因为主人生前的闪耀或执着，而抵住时间的冲刷，获得升华。
譬如侯爵大人手中的宗室长剑，可惜人是挡不住时间的，他是没法见证了。
正如此想着，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心悸，不由转过头看向窗外，他工作的地方——竞技场。
“狼……”皮帽老人下意识地开口。
“狼？”胡子商人心中也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周围乱哄哄的声音都好像顿了一下，他脸色难看地敲了敲烟斗，“你在说什么笑话，这里哪来的狼？”
“你还记得这里叫什么吗？”
狼神部落，或是奔狼领。
即使人们不记得，土地也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