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简单的词汇。
我的一生当中其实经历过很多告别。年幼时那些说好都会一辈子在一起不会分开的朋友,小学毕业时说好一起在同一个高中见面的同学,初中泼辣又不失温情的班主任,高中那些不声不响就不再见面的同学。
再也不见的爸爸。再也不见的妈妈。再也不见的姐姐。最痛楚的告别在最不经意中发生,又总是刻意地无意地回响。
像伤疤,又像噩梦。我总是会瞩物思人。控制不住的思绪频繁地会带我回去,或许其中也有我故意的——即使痛苦,我依旧可以见到已经离开的人。
所以说即使是到了最后也还只是有季凌和季寒一直陪着我,现在他们也不在我身边,虽然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也可能回不去了。下次任务的危险飘忽不定,胡地和希尔都说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我连一点害怕的情绪都没有。
……反而出现了带着冲动的兴奋,就像嗅到铁锈味的狼。上一次令人恍惚的激动还是在离开浥特兰之前,听到“顾柔,死在世界革命军手里”时嘴角的血味。
我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状态不正常,于是我索性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后就坐在窗边,欣赏凌晨彻骨的寒意以及逐渐染色的天空,鱼肚白倒扣在废墟的头顶。远处还没针眼大的人影在晃动,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我失眠了一整个晚上,就单纯地看着天空,一夜过去胸口像是闷了一口胀气。天空比往常亮起的要慢一些,或许是因为没有睡觉的缘故,思维迟钝。
告别这里……我猛地发现我没想过这件事,虽然它是必然会发生的。短短一个月我又好像习惯了难民营的生活,习惯于里面淡淡的麻木里。
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地方吗?
家乡魔都是江浙省的省会,城市里充满了繁华和忙碌的气息,命名了这个省份的钱塘江缓慢而富有生机地流经一整个城市,只有有时候一些纪录片上可以看见荒芜而偏僻的世界边缘,例如沙漠的枯井与白骨,在死亡上缓慢行走的骆驼;我也曾在阿克利亚见过类似的场面,当年漫长的阿克利亚战争结束后阿塔对整个独立区进行了重建,可最后却在世界革命军的全球攻势里再度分裂,原先的宗政合一也变成了更新派和极端主义原旨派的战争,原先还在修葺的城市与村庄也又回到了当年的废墟,只有偶尔会有人去捡垃圾,淘到一点东西又想办法卖掉。
波西亚拥有和魔都相近的人口密度,却没有这样的生气和活力,只有和天上云烟一样的绝望,有多有少,有淡有浓。
我的到来没法改变什么,大人们麻木而疲惫,孩子们成为大人,然后融入再一次的麻木,就像一个可笑的死循环。
远处大火的痕迹还在大地上狰狞的起伏,如同世界的伤口。有人在清理残存在地面上的焦土,铺上新的帐篷,准备新的一切。
“神父!我告诉我我今天——”
阿拉维明媚的声音就像氤氲天的阳光,穿越长空,最后融入在教堂的回音里。没过多久我就看见结束了儆醒祷告的老人和她一起走出门外,露出慈祥的笑容。遵神者走出门外时抬头看见了我,微微一愣,从我眼中得到什么的他示意我下来见见他。
到楼下时阿拉维已经蹦蹦跳跳地冲向另一个地方,小女孩很快找到了新的乐趣,神父看着她的背影,露出我也曾经在家中老辈脸上看到过的慈笑。
“她看起来很开心啊。”
“孩子一向都不会把烦恼留在脑袋里,虽然她看起来已经到了……青春期,不过最近她又开心了很多,找我的频率也比以前要高。”神父以一个老人特有的絮絮叨叨讲了一大串德语,“可能是我真的已经和世界脱轨了,神职人员中经常会这样。”
“你看起来很累,心事重重,没有休息好。有什么想和我说吗?”
“我应该很快就要走了。”
——神父不清楚我来教堂后的所作所为,两位范海辛很明确地告知我约翰并不清楚有关于私底下行动的一切,因此自然而然地也对我的追踪一无所知。
“啊......”他感叹道。
我一言不发,老人最后看向我,露出我初入时所见过的神色,与我所见的他的两次告别如出一辙。仔细看去沟壑般的皱纹只有几乎要溢出的苦涩和无奈,更多的则是习以为常。
“你不用想多余的事情,”他坦然说,抬起头时眼中的阴沉已经尽数消失,“我已经见过很多了,不必去怀有内疚。不过居然都要走了……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我点头。
随着老人的步伐我来到静室,也是他的祷室和私人卧室,整洁也没有多少杂物,书架上满是典籍和笔记。书架后面有一个嵌入墙壁的小橱,它就是神父现在的目标:“上一个在这里的神父留给我的,他原先在帕格尼尼干了差不多四十年,三年前脑血栓去世。”
“帕格尼尼?”
“嗯,已经被波西亚同化的帕格尼尼。”神父继续说道,神色苍茫,“波西亚一直在扩张,但是城市却在减小。十年之前还有个更小的小镇叫做波兰卡。”
“现在呢?”
“你们基地的位置就是波兰卡,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忘掉它了。”
“额。”
神父的话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好在我想出该如何回复他之前,他已经自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波西亚在蚕食着周围的一切,一开始是波兰卡,然后是两个叫做夏德威西和卢比的小村,现在轮到帕格尼尼。难民越来越多,原先属于欧陆人的地方一点一点被挤让,年轻人忍受不了离开,老年人最终埋葬在墓地,城市就像当年美利坚西部的那些小镇一样死去了,逐渐沦为现在的样子。”
他吐出了我从未想过的话:“我恨这里。”
老人说话的时候态度认真,又像是仅仅在嘱托稀疏平凡的日常,手依旧颤巍巍地抬起寻找自己脑海里的下一个目标。
会是他吗?
眼前一闪而过的血光过后是从背后升起的凉意,念头一旦出现,接下来便是潮水般涌动在脑海中的思绪,记忆在多维当中链接:如果是神父的话,也可以像苏卡那样成为一个交易进行点,也是为什么在初见的时候车队会遭遇袭击——我们的对手很明白我们的前进路线,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场稳中捉鳖的游戏,就可以轻易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世界革命军很强,很嚣张,嚣张到需要全世界联合起来才能制衡他们。这些年来世界革命军在全球各地留下的案件不计其数,如果对于新生的况且还是专门针对他们而诞生的浥特兰,他们会很乐意的。
可如果再想下去,浥特兰里也有间谍怎么办?当初的考核其实就是身体没大问题过了考核就可以进,只要有意识地保持锻炼和准备,实质上对于有心人来说不是很难——前提是存在足够的意志力。
恐.怖.分.子也不会缺少意志力。还是说我现在直面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陷阱?
“我生命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这个难民营消失,但我做不到,教会也做不到。说白了这里就是欧盟上层内部的政治冲突和诉求而已.......你怎么了?”
眼前的人影一闪而过,神父看着我:“你好像老是发呆......那两个孩子也和我说过,你经常会走神吗?”
“没——”
猩红色的世界倒影在天空斑斓,有转瞬消失。
“——没有。”
“也许你需要去看一下医生,波西亚的还是有......我忘了现在没有医院了。”神父没有在话题上多加停留,把注意力转回了他的记忆当中,“我觉得你也应该会这么觉得。这个地方,太绝望,而且没有任何改变的方法。不管我怎么说或者我怎么做,我就是没有办法使得波西亚向着我想象方向而去。”
神父尽可能地在微笑,可他的笑容却不可阻止地向着苦涩坠落:“所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全部都是无用功,我能帮到很大的一部分人,我却没有办法救他们。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以直面的东西,它是撒旦的礼物,时时刻刻都可以逼疯身在其中的人,你在一开始可以给予他们一些帮助,接着就会开始幻想是不是可以彻底的解放这里......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这里不是,不是.......”我试图找出潜意识里想要告诉他的的不同,可还是没有说话,空白的思维加上毫无说服力的话语也被自己否决,无言以对的虚弱霎时间充斥了整个人全身——再说我见证的不就是这样的吗?渴望希望的人们在距离文明一步之遥的地方陷入无边的绝望,连年战乱的焦土上人命就像业火肆虐过后的飞灰,稍有价值的被榨干连通已牺牲者堕入地狱,被是做商品的同族、甚至不如商品的同族,还有将同族视为交易的同族。
大的交易和小的交易交错于世界之间,以一群人的繁荣与正确,换来了另一群人的错误与地狱。在大的格局与世界下,不管个体有多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整体条件的崩溃与虚无。
对所有人来说,最绝望的事情都不是难以做到,而是究其全力而无能为力。
......
第三天的时候希尔和胡地要带着我离开,神父到门口来送我。周围围聚了一堆孩子,艨艟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却又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一样。
“警长,”突然有个孩子拉住我,“你会想爸爸一样离开我.......再也回不来的那种?”
我很想给予他一个谎言,告诉他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他们,直到他们彻底安全为止,就像他曾经告诉我的他父亲许诺他的一样。
“对不起。”我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他那天在门口站了很久,没有来追车,也没有哭。但作为唯一一个站在门口的人,直到整个教堂都看不清的时候我都还可以依稀看见他的身影。
说来惭愧,在往后的日月里我发现我并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出于用语习惯和语种的不同,他留到最后的也只有那一道小小的身影。
而也同样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也同样意识到一件事。
帕格尼尼,本就是和地狱有关的序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