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个月了，我终于又重新见到阴天。
克雷伯尔的日子……算了，那鬼地方连朵云都没有，我还指望阴天，白天热的要命，晚上冷的要死。从浥特兰到现在一直也都是晴天。早上出门晨跑的时候我还愣了好久……习惯了蓝天太阳，看到云层满天我硬是没有反应过来。
万一天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比如说迫击炮弹……我在想什么呢。我低头命令15班：“休息时间。”
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围过来。我打开手机，盯着SAFC上的报表：“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教官。”何谓第一个开口，“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还行。”我点点头，眼睛不离屏幕。
《浥特兰第一学期报告》.doc 编写者诺兰·卡普托
报告详尽表明了学院在第一学期各院情况，尤其是克雷伯尔期间。
最醒目的还是阵亡人数。A51，B19，C22，D无，E无。
代价太大了……其实所有人都遭问题出在哪里。浥特兰的发展太畸形了，只是一个勉强的作战系统，和在电视新闻里不堪一击的阿克利亚游击队我们往往都只是勉强才能压他们一头。
如果我们有和美利坚空军一样的支援和投送能力，伤亡人数可以降到个位数……肉身突击永远是成本最低的进攻方式。
我退出文档软件有点小卡，今天的火爆程度让高级服务器都有些坚持不住。盯着标志界面的小羽毛，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好累。
我以为自己习惯了离开。浥特兰在第一个月离开的人是最多的，昨天还在你旁边的人可能今天就搭上了飞机，那时候人数的减少是一种完全没有感觉的事，与现在完全不一样。即使阵亡人名中很多人我素未平生，也免不了心中一窒。
我突然意识到再见得了面的离开和再见不了面的离开是完全不一样的，空白部分只能依靠有限的心灵记忆进行填补，可回忆再怎么丰满也不是那个人啊……就像顾柔，就像爸爸妈妈，我前两天偷偷一个人回去看过他们，他们和他们都不知道。
“教官。”被我盯住的任清雨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你的眼神有点吓人。”
“对不起，抱歉，刚才在想事。”我才发现刚才思维的漫游中我一直盯着任清雨，庄志羽神速不善地看着我。
“顾教官！”古城从不远处赶来，挥舞手机，“我找清雨有点事，她妈妈打电话给她。”
“那教官我去了！”“请便。”
父女俩走回教学楼，刻意离人群远一点。我转头问离我最近的李小言：“我刚才真的很吓人吗？”
“可以这么说。”李小言想了想回答道，“感觉很奇怪的眼神。很累的时候又保持极度警惕，让人看着浑身难受。”
“抱歉。”
半个小时后任清雨赶回队列继续军训。她洗了把脸，眼圈红红的有哭过的痕迹。不清楚任清雨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就算她整个上午的军训中都在和周围人窃窃私语我都没管她。古城匆匆忙忙的赶离学校，和我发微信讲他今天都有事就不回学校了，让我照看下班级，还让我转告任清雨让她自己回去，路上自己小心。
我心说就算这女儿不是你亲生的你好歹也上点心吧，你就不怕路上遇到什么色鬼流氓？
“喏，就这些。”趁着午休的机会我把屏幕上的内容给她看，“知道了吧。”
“嗯。”任清雨眼睛好久才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教官……”
“嗯？”
“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任清雨哀求地看向我。我知道自己抵抗不了这种眼神，不仅仅是因为我好点偏向吃软不吃硬，还有任清雨有几分真实的脆弱，这份脆弱让她从那种灵魂深处渗出的冰寒消散几分。
任清雨所谓的“走走”就是在学校的绿荫道上，道路绕着学校边缘沿展，两侧林中尽是沙沙蝉鸣。光叶残影，任清雨右手擦过眼角：“他们和你讲过我的事了吧？”
“嗯。”我回应，兜里的手机轻微响动。
Nightingale(江璃)：有人跟踪
Nightingale：那天食堂外面另一个人
Nightingale：注意
Mare：收到
任清雨直到我的回复完全结束之后才继续她的下一句话，笑容在真真切切和虚虚实实之中重叠：“教官，你说我们两个现在像不像一对情侣？”
“不像，像老师和学生。”我一下子就分清了我和她的区别。
“可我觉得我们两个很相耶，你难道不觉得吗？”
她在试图把我的注意力影响某个方面。我决定把话聊死：“错觉。”
“你不想试试吗？”
“没兴趣。”
“那教官你可真无趣，明明只比我大一岁。”
“年龄差太大了，我们之间有代沟。”
“教官，其实我有话和你讲。”任清雨停了下来，“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让我猜猜，”我把声音压低，这样在不远处偷听的庄志羽听不见我们谈话的内容，“因为我再过一个星期就走了，不会在你认识的人中传播是吗？”
“教官你很聪明的呢！”任清雨笑道，“是谁教你的吗？你看起来不像会有这种心思的人啊！”
我喉头微微抽动：“我姐。”
“那你姐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对不起。”任清雨赶忙道歉。
“没事。”
沉默一小会后任清雨突然对我说：“教官，把头附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我侧身，她把手环成喇叭状接在耳朵上：“庄志羽在偷偷跟着我们。”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任清雨赌气的扭过头，好一会儿才把头扭回来，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我妈妈怀孕了，教官，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先告诉我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不知道。”任清雨找到最近的长凳坐下，我一直站着观望她，“教官，你不坐下来吗？”
“不用。讲吧，我一直听着。”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我妈妈。我妈有我和我爸，还有一个新的弟弟或者妹妹。我只有我妈。我只有我妈。我现在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我妈和我的妹妹，我想要个妹妹。不，不对，我现在是……”任清雨语无伦次，她开始变得急躁，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慌张在凌乱中一点一点展示出来。我把食指竖在她面前：“OK，OK，放轻松，盯着它，跟着我的节奏，现在来：呼——吸，呼——吸……”
诱导下任清雨逐渐平静，我继续我的动作：“放松，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放松……”
冰冷——一闪而逝。任清雨打断我：“好了教官，这种和催眠一样的东西就不要用了，我继续说。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妈和我的妹妹，我喜欢和我妈妈在一起太久太久了，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古城也不行，古城其实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才会在外面遇见妈妈的，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在我们之间加入其他人……”
她双手掩面开始啜泣，啜泣中她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啜泣在肩膀的一耸一耸中逐步化为哭泣，话语减少新生的就是眼泪，生理盐水顺着掌纹淌在莲藕般的手臂上，就想沿着隐约可见的静脉下落。
“你知道吗？教官。”任清雨抬起头，支气管的抽噎中她开始是口齿不清，“我一开始看到我爸，我亲生爸爸死的时候我特别开心，我心想那个王八蛋贱货直接他妈的报现世仇，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他干了什么，我只知道她对妈妈干了特别过分的事，他们两个在楼上吵架的，我一直在楼下，就待在他的车旁边，蓝色的比亚迪，手里握着一枚从路边捡的钉子，后来我爸下来搂着那个小三，那时我知道他要走了，我感觉到了，我拉住他的衣角问他‘爸爸你能不能不要走’，他没理我。”
“我妈上来拉住我要拖着我走，她对我说‘清雨回来吧，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她不停对我说‘清雨回来吧，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她和我说‘清雨妈妈求你了回来吧，他也不是你爸爸了’……我一开始还抓着我爸的衣摆，听到这里我就松开了，你知道吗我妈妈特别伤心，我就不想让我爸回来了，他不是我爸爸，他只是一个让我妈妈很伤心的人，我想让他死，因为她让我妈妈伤心，我想杀了他，我有一根钉子在右手里……”任清雨大喘气，“我想杀了他，用钉子杀了他，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任清雨不断重复这句话，证明了这是她的重压，像西西弗斯的滚石一样下滑又爬起，“那个小三斜眼看了我一眼，然后用那种半是撒娇半是轻蔑的语气对我爸说，”
“‘真是个小狐狸精，连自己爸都勾引，真下贱。’”
“他死了，我很开心我真他妈开心，他死了我真他妈开心，我只需要我和我妈，我不需要别人，我知道我爸对我造成了心理阴影我知道我有，行，我的人生不需要男人，有我和我妈就够了！”
最沉重的部分已经过去，可任清雨的语气并没有轻松起来：“可又有了古城……现在又有了妹妹……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其实我和任清雨都很明白在这方面我帮不了她，她自己的问题没有谁能够帮她，她只是需要一个感情宣泄口而已。
人生中那些重要的问题终归只有自己才能想明白。
回去的大巴上我坐在窗边，正巧看到了任清雨。她一个走在路上，手指卷曲在头发中勾勒出心里的烦躁。
窗上的影子很快似水流去，我也因此没有入目下文。
喇叭双响，车窗下滑后露出方薇薇的脸：“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是谁。”任清雨看着那对红唇一张一合中吐出自己的名字，“任，清，雨。”
——————
《明镜何心》手稿已全部完成，近期将上传附件华夏空军六代机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