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一个晚上。
我所到之处,百姓们都静静地站在道路两旁,犹如妻子临产时的丈夫一般,焦急得等待着我给出这件事的真相。
就跟出发之前的虞沐阳一模一样。
沿着之前的记忆,我们在城内左拐右绕,最终停在了虞府门外。
门是半掩着的,透过门缝能够依稀看到里面的模样。
我上前一步,双手推开了大门,而后差点就被里面的景象吓出了心脏病。
若归离集一行之前的虞府乃是金碧辉煌的豪宅,现在这凶宅便是触目惊心的残垣。
墙上、地面上、甚至是院子里的那些奇花异树上都沾满已经凝固的血,在夜色下红的发紫;中心湖的湖水已经完全被血染成红色;
除了血迹,一部分墙壁上还写有文字,不过由于距离太远,我完全看不清楚那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还夹杂着火药的烟味,以及令人作呕的瘴气的味道。
正要被这气味熏到呕吐,虞沐阳一声‘娘’,快步跑到其中的一根木桩上,双膝一软,抱着木桩跪倒在地。
我快步跟到她身边,随便找了个便壶将晚饭吐在里面,而后用身上葫芦里的水洗了洗口,从一旁的银丹草上摘下一片叶子嚼在嘴里。
刚抬起脑袋,就看见大大小小的人头**在削尖的木桩上,从几岁乃至十几岁的幼童到胡子和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人都没能幸免。
将已经嚼烂了的薄荷吐在一边,正要去查案,身后就传来了虞沐阳的一声哭喊:“徵明先生!”
我转过身,她含着泪,将青萍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爹娘兄长已死,我也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还请……”
她想自杀!
“虞沐阳!”我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在她准备抹脖子的那一刻紧紧抓住了她握着青萍剑的右手。
电光火石间,我已经从她手中夺了青萍剑,将其扔到了一旁的灌木林里。
虞沐阳扭头看了一眼剑,哭道:“墨徵明你为何要拦我。”
我没管住自己的手,一巴掌狠狠的扇了过去,咆哮道:“我现在若不拦你,你死后有何脸面去见你虞家的祖宗!”
她直接被我打懵了,双手抚着我留下的巴掌印,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你爹娘只有你一个宝贝闺女,他们含辛茹苦把你养到现在这个年龄,就是为了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在这个世上,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们跟你虞家的列祖列宗现在就在天上看着你,整个越阳府所有活人都在看着你,看着你在这干嘛?在这哭哭啼啼地、嚷嚷着要随他们西去!”
话音一落,她直接爬起身,一通乱拳锤在我身上。
没打多久,虞沐阳的体力就被她自己耗光了。
幸亏她没怎么练武,拳头软的跟棉花一样,打在身上压根就不疼,要是随便换一个机关城的女墨者,我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打成了废物。
“何不还手?”
“没有必要。”
“为何?”
“你现在不能死。”我看着虞沐阳,道:“越阳城的百姓只有你一个虞沐阳,这江湖上只有你一介青萍女侠,你要是死了,谁去保护那些被人鱼肉的百姓,谁去替那些饱受欺凌的人出头?”
她没有回复,扭头坐在一旁的胡桃树下,双手抱住两条腿,还把脸埋了进去。
搁着生闷气呢……
我摇了摇头,走到虞母那木桩旁跪下身子,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直起身说道:“请夫人放心在天国享乐,凡间的事情就交由我来处理,凶手无论是谁,被我墨毅查到的,便决不会放过!”说完便再次朝他们磕了响头。
希望我此时立下的誓约,能够给她带来一点点的安心吧。
“还请夫人替我转告家主,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我都会将其完完整整的公之于天下。这是我作为玄机阁将作对百姓的忠诚,也是对汝家之恩情的回报。皇天处上,还请二老再受我一拜!”
说完我便再次顿首,而后站起了身子,掸走衣服上的灰尘,弯腰行礼后便在虞沐阳身边坐下,思考着我现在所得知的线索。
首先要问的,是为什么是虞家被灭门。
情况只可能有两种:凶手要么对虞家有着血海深仇,要么就是用虞家的惨状来向人传递一个信息。
若原因为前者,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有哪些人有动机和能力,能够在越阳府屠灭一个被越阳的人所爱戴的家族。
若原因为后者,那么对方此次行动的目的就很明显了:让天下百姓对机关城失去信任;以及给机关城的人一个下马威,逼着我们要‘安分’一点。
当然,不得不说他们这一步血棋下的很精妙。
声名赫赫的虞家被恶人所伤,若是我不能快速洗刷掉机关城的罪名,个人感情不说,机关城在大景各地的民心将会受到重创,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他们想要打击的是谁,这一下子可谓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要害。
我正要接着思考,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紧接着一个绿袍男子从树上跳了下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白玉的横笛。
“逍遥先生?!”我见那身影,觉着很是熟悉,揉了揉眼睛道。
他点点头,而后立刻‘嘘’了我一顿,轻声说道:“徵明你小点声,今晚这事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懂吗?”
我点点头,随即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们在南塘闹出的动静,就连一向不管江湖事的暗斋都知道了。”他微微一笑:“而你现在所看到的,应该就是你当时的因之花所结出的果子。”
这事情跟南塘董府有关?!
“关于今日之事,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站起身,露出焦急的神情问道。
墨九渊轻声一笑:“抱歉,我来到越阳之时虞家已经被屠,所知道的便是这事情和董白有关,至于其他的,恕我闲散惯了,没有继续追查。”
董白.......是个我没听说过的名字。
“还有,从宣京出发的官差骑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三天就到。”墨九渊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柄班姬扇递给我:“若是想要找到董白,可以凭借此物快速寻到她。”
“谢谢。”说完我便双手合十,作了一揖。
“情谊而已,不必道谢。”他摆了摆手,而后便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看着手中的班姬扇,陷入了沉思。
虞家在越阳道深耕多年,上至各种势力的首领,下至平民百姓都无不发自内心的拥护他们,而现任家主能够避开遣调制度留在越阳府当府尹,离不开整个越阳对他们的支持。
现在虞家被屠,忠于皇室的景南军立刻跳出来带头指责机关城的人是凶手,朝廷命官也是骑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朝越阳跑,生怕比时间慢了一步似的。
再加上暗斋此时也在越阳有动静,真凶除开董白,也有很大可能是大景皇室的人。
“徵明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我正思考着,耳边响起了虞沐阳的声音。
我收起班姬转过身循声看去,她不知何时将青萍剑捡了回来,正站直身子仰头看着我。
“但说无妨。”
“无论凶手是谁,还请你到时候不要出手,让我亲自为爹娘报仇雪恨。”
我看了眼身旁的姑娘,道:“那复仇一事便依着你说的来。我要做的就是让百姓知道,此事与我等机关门人有关,乃是凶手嫁祸于人。”
说完我正要动身寻找线索,武笙歌先是“呃啊啊啊”地叫了一声,而后便‘啪’地一下摔在我跟沐阳身前。
虞沐阳立刻将她扶了起来,问道:“武姐姐你没事吧?”
“不打紧不打紧。”她摆了摆手,掸走衣服上的灰,问道:“你们查的怎么样了,有什么线索?”
我摇了摇头:“才把虞沐阳安慰好,还没动身。至于线索,逍遥先生提了个名叫董白的女生。”
武笙歌听完,像是赞许一般地点了点头: “也是,我也觉得她跟这事情拖不了干系。现在董员外已死,董家剩下的便只有她一人,而她在南塘是出了名的瑕疵必报,沐阳妹妹既然让你替她灭了她家,凭她那性子,是真可能会杀虞家满门的。”
“那咱们何不让徵明先生一口咬定她就是凶手之一?”
“不行,那样就中了他们的圈套。所有的凶手此时都在沐英岚手上,哪怕我们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证明她是,沐英岚完全可以直接以她没被抓为由让一切打水漂。”
等下......凶手都在景南军手里..... 那董白便只是一条普通的线索,而非这桩惨案的突破口了。
我点点头,问道: “笙歌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我们在景南军的内线查过了,六男两女共八名嫌疑人全体落网,没有一个成功脱逃。”
虞沐阳听完,立刻转身朝大门快步走去。
我正要拦,只见她随后又转过身,走回我们身边,道:“对不起我刚才冲动了。”
“不打紧。”我跟武笙歌异口同声的回道。
虞沐阳点点头,朝武笙歌问道:“武姐姐,既然要撇清机关城和他们的关系,只要咱们找几个越阳有名望的人为机关城作证,那不就好了吗?”
不得不说,虞沐阳果然被她的家人们保护的很好,这种时候了她都幻想着能够用天真的方法解决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斗争。
我正要反驳她,脑中突然闪过了某个人,某个刚刚才见过面的大景名士。
逍遥先生墨九渊。
“可行,不过沐阳妹妹,你知道有谁能够但此重任吗?”
“逍遥先生或许可以。他是徵明哥哥的堂兄,又见到过凶手,他不可能不知道机关城是无辜的。”
“一个不够,少说也得有三个。况且物证怎么办?人在牢里,但其他的东西都在景南军手中。现在整个越阳都对机关门人的行为高度紧张,如果我们真派人去偷,这只会激起更大的怀疑。”
武笙歌转过头来,朝我问道:“那老墨你打算怎么办?”
“封闭虞府,在太阳升起前把这里搜个底朝天,能找多少找多少。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
说完我便快步朝着那些墙壁上的字迹走去。
走到墙壁上一看,这白墙上被人扭扭捏捏地写着很多机关门人用的假名,其中不乏“血债血偿”、“虞氏暴行”、“为名除害”等词语,如果不细看还真有点像机关门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我走到这面墙的墙头,正要试图读懂它,脑袋立刻就头疼了起来。
“从你的前前前世开始,我就循着你的踪迹、那喧然的声音和泪滴,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你...”
我人直接就给这一行字看蒙了。
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恨啊,转世的时候直接就往三生崖跑,连奈何桥都不过的?
我再看了眼每个字的笔法,立刻就意识到了这胡乱潦草的文章出自哪里。
“原来先生乃是唐门门徒,下次投胎前还请在奈何桥喝碗孟婆汤。”我看着墙自言自语道,随后转过身,把虞府上下所有的白墙都看了一遍。
就跟开始的那面白墙一样,这上面所有的字迹,都有那么一股唐门人士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结味道在里面。
那么,这墙上的字迹就算作是一个可用的证据。
我掏出纸笔,快速将这一证据记录了下来。
随后我便将笔墨收回囊中,抖了抖灰。
正要去其他地方接着找,就看见虞沐阳拿着一个盒子朝我走了过来。
“徵明先生,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傻眼了。
这东西长六寸,宽一寸,厚一寸,看起来像是唐门门徒常用的袖剑。 其底部用小篆雕刻有这么一段话:“出则见血,入则封喉”。
可以确定,此物乃是唐门镇派暗器暴雨梨花针的批量复刻品,是每个唐门门徒都有,但外人无论如何都弄不到的器物。
而它能出现在虞家,要么就是虞家有唐门的人,要么就是来过虞家的人是唐门门徒。
“沐阳姑娘,这暗器你哪里找到的?”我将那牛皮匣子还了回去,道。
“我房间里。”
我刚要问,脑袋瞬间一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凶手中肯定有唐门的人。
将暴雨梨花针收入行囊,我再次掏出纸笔,记录下了这条新的线索。
刚停下笔,脚边的水池中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一爪子拍在我俩脚边的石头上。
虞沐阳吓得往后一跳,拔出青萍剑指着池塘道:你…你是何方妖孽,还…还不速速现身!”
紧接着,那手猛地一撑,将武笙歌湿漉漉的身体从虞家的小池塘中带了出来。
“我叫武笙歌,乃是这一代水体的河童,还请你们二位大侠不要杀我,我从不伤人。”她笑脸莹莹的玩笑道。
我跟虞沐阳直接就给看呆了,道:“武姑娘(武姐姐),你为何要下到水里找证据?”
对方嘿嘿一笑,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有时明月无人夜,独向沼谭制恶龙。”说完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玉雕。
它通体雪白,额头上有着王字花纹,若不细看肯定会将其误认为是过年时在集市上经常看见的玉雕瑞虎兽。
不过,这远比那些哄小孩的玩意复杂。
这玉雕由一整块寒江白玉雕刻,眼睛镶有黑金,其牙齿和爪子处都度有珐琅,遍布全身的青色花纹乃是由岩彩涂装而成。
唐门信物!
我赶紧拿出纸笔,将这一条未被鉴定的线索写了进去。
“武姑娘,这东西无论真假,你都要好好保管,无论如何都不得被人抢走。”
“知晓。”
我点了点头,而后便继续搜寻其其他的证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