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回过神来，揉了揉脸，忽然有些想不起来那里为什么会疼。
那点细微的疼痛已然不是重点。他按着喉结轻咳几声，找回自己的声线。“你好，纳尔·菲力克 欢迎回家……”
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待到熟悉之后，直接拉开了更衣室的门。也顺手拿起放在桌前的“行李”。
先前带他进来的服务生估计已经忙别的去了，如果没有看错表，那他已经进去了有十分钟。恰好，这是他冲出店门绝佳时机。
迅速回到座位，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压在碟下的纸币原封不动。他拿起自己的东西，趁着这个大好时……
“小姐？诶？您是……您不是……”
“抱歉打扰了，咖啡钱在桌上。”
没等服务生问出更多问题，他就消失在店门之外。恐怕军校体测时，他也跑不出这么高速吧？不过跑得快是好事，能避免许多麻烦。比如说那个服务生，要是被对方缠上，少不了一番解释。说不定还会被指控绑架——毕竟是大变活人现实版嘛。
一走了之，自然能“一劳永逸”。
熟悉的街景出现，无数次经过的路口，无数次路过的店铺。沿溯着记忆中的巷口，走着回家的路。
就在前面，就在……就在那里！在……
“咔——”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断，对于“家”的渴望瞬间淡化了许多。“理智”覆盖了他的身心，他不再像飞蛾追求火焰一样追求那个地方。
他要……
步步为营？
为什么，回家要……步步为营？
路上有潜藏的危险吗？他探出头，没有。
路上有阻拦的敌人吗？他探出头，没有。
路上有什么？有他和他的影子，没有需要步步为营的东西，没错。
大步向前！快步向前！向前向前！再也没有什么伟力能阻止他站在他的家门、家人跟前。
等到妹妹打开房门，愣住，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把劳拉的告诫当做了空气。妹妹那双同样铅灰色的双瞳中，倒映出来的人影，是她的哥哥。
可能，有些事情就和买衣服一样吧。问别人哪一件好看时，自己的心里已经拥有答案了。
他任由妹妹把自己拉进房内，大门在身后紧紧闭上，落锁。
“你还知道回来吗！”
她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仿佛回来的是仇人，而不是失踪已久的亲哥。
然而，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声“对不起”。
“你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吗！”
“海娜，谁回来……”
海娜的声音吸引了塔路拉德，纳尔的身影则吸引了塔路拉德的全部注意力。她从厨房里走出，也看见了自己离家许久的孩子。
声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表情也跟开了门的海娜如出一辙。反应当然也一样迅速——她直接跑到纳尔身前，紧紧抱住他。
他能感觉到滑落在脖颈间的每一滴悲伤。
母亲没有问自己这一个多月的下落，只是哽咽着说同一句话。“回来就好。”
无论在外面经历多少失意挫折，无论在外面承受多少委屈困顿，回来就好。
在她的怀抱中，在她怀里滚烫泪水的淋浴中，事先准备的一切话语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行用思念与泪镌刻出的字。
“我不会再走了。”
去他的穆勒元帅，去他的心智魔方，去他的人形战舰，去他的塞壬舰只。他，纳尔·菲力克，这一次，不会再走了。
什么远大的理想，都通通葬送掉，他要在这间百来平米的小屋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作为“纳尔·菲力克”，作为普通人。
“嗯……”塔路拉德揩去眼角的泪水，为他正好衣襟。“先去洗个澡吧，晚饭马上做好。”
他也点点头，把箱子往楼上提，走回自己房间。
摆设与离家的早晨别无二致。他睡前打开的小说，摊开的还是同一页；忘记放回笔筒的钢笔，仍静静躺在桌上，似是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将钢笔小心捡起，贴在胸口片刻，随后放回了笔筒中。
再把箱子放在床头柜旁，在衣柜里清点出居家常服，从挂钩上拿起洗澡用的毛巾。
然后接着走进斜对面的那个门。
映入眼帘的，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浴室。没有雕花玻璃窗，只有一片平平无奇的磨砂玻璃。隔开淋浴间与卫生间的也不是什么东煌杭州丝绸，而是旧窗帘裁下的纺织布。
自然，也不可能存在可供三人共用的浴缸——那面墙上只孤零零地钉着个置物架，还有搭在架子边上的花洒。
比起以前住处的浴室，简直寒酸至极。却也催人泪下，让他鼻子酸了又酸。差点哭出声来。
因为，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与家人们一起的，平淡日常。
没有早点晚点下午茶，没有英式法式外国菜，只有一日三餐和家常菜色。却也能填饱肚子的，平淡日常。
有这些，就够了。
将衣服搭在洗手台上，他对镜子微微一笑，解起夹克上的扣子。然后把夹克挂在衣钩上，解开衬衫的扣子。
一圈绷带？
他有些疑惑，明明没有受过伤，他还要缠上一圈厚实得显现出凸起的布条。是忘记了？还是伤口过于严重？还是这些布条有别的用途？
带着这些疑惑，他解开布条的结。
她也发现了一件事。
自己好像……入戏太深了。
她的日常早就在元帅的胁迫中支离破碎，她的温柔早就在海军的阴谋中彻底焚毁。她面对的人，拥抱的人，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是她想面对的，想拥抱的，自那日后便魂牵梦萦的人——是“他”的。是那个在实验室里死去的，“纳尔·菲力克”的母亲、妹妹。
而非她的。
自己只是有“他”的记忆；为了让自己体会到原先生活的感觉，而顶替的，伪劣的“他”。
她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微笑。就像咖啡馆更衣室里时一样。
“要不……试着……”她喉结耸动，咽下一口口水。“试着装作他的模样，欺骗她们久一点呢？”
并非不可能。劳拉的化妆术炉火纯青，她也略知一二，能够骗过包括自己在内的绝大多数人。至少化妆过后一身男装的她没有收获异样的眼光，足以证明她光看外表就是原先男人……男孩的模样。
只要注意些，可以将失去的日常维系下去的……
希望吧。
将衣物脱尽，她走进淋浴间的布帘后面。
浴室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水声。
她没有忘记劳拉的那句话，“记得时常想起我哦”，每每回忆过往的月余，都会顺带回忆起劳拉的颦笑，劳拉的温柔，劳拉的手心，劳拉的双眸。但，她似乎忘记了劳拉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劳拉对她说过很多话。很多，很重要的话。
被她一不小心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