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本应该到大喝一顿的时间。可惜二十五号有个大项目,也就是明天,他必须到场。
因此,今天,他只能小酌一杯。真是扫兴。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端了一杯葡萄酒后,发现所有的桌子都坐了人。他一向讨厌拼桌。
而这杯葡萄酒显然不能打包带走。
他只能挑张人少的桌子坐下。比如……两个壮汉,不去……两位军官,不去……三个混混……不去……
他看见了一张很不错的桌子,只有一个短发女人坐,她正独自一人喝闷酒。头发的颜色也很独特。
就决定是那里了——当然不是因为有搭讪的机会,是因为一小于二,一小于三。而且那女人看起来也不怎么会吵的样子——壮汉与混混那一桌一直在对外散发着噪音。而军官那一桌……
饶了他吧,虽然安静,但那可是军官诶,虽说是陆军的,给他这种普通人的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有这么多理由,他心安理得地端着杯子走向那张桌。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他礼节性地询问了一下。之所以是礼节性……看那位女士醉醺醺的样子,也许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唔嗯……”
好像是同意了吧……
他无奈地扯出一个微笑,扶着桌沿坐下,端起酒杯往唇边凑。
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她左手握着酒瓶,右手平放在桌面,下巴垫着右臂,整个人几乎趴在桌上。看标签……是瓶伏特加?
不过……怎么感觉越看越眼熟呢?
他似乎以前见过她。这不是老套的搭讪方式,而是真的似乎在哪见过……还不只是瞟过一眼的那种见过。
最终,记忆里的某个早晨被他从脑海深处拽出,眼前酒精熏得微红的脸与当时莫名泛起红晕的脸重合。促使他猛地撑桌站起。
“你是……您是菲力克小姐?”
“唔嗯……”菲力克小姐点了点头。
“你怎么……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于那天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的少女今天会出现,还是抱着瓶酒醉醺醺地出现在这里。
而菲力克小姐微微仰起头,像半小时前仰望天空一样仰望他。以及天花板垂下的吊灯。“你是?”
灰色的双瞳反射出吊灯的光芒,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身影,和她的迷茫。
“您……不记得我了吗?”仅仅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反问,却像一击重拳命中了他的胸口。
她的迷茫又持续了几秒,然后眨了眨,抬手灌下一口伏特加。“咳咳……你是谁……德莱尔?”
德莱尔,一个男名,她把他当做了德莱尔。出于光线的差异,醉酒的幻觉,他被眼前的少女误认为了别人。
“不对……”他下巴又垫在了手臂上,短发跟随着脸左右摇晃。“德莱尔应该已经不认识我了才对……就像她们一样……你应该是……”
在她视野中,男人不断扭曲的面孔,在某一瞬间与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叠。一阵刺痛过后,她轻轻念出了男人的名字。“卡明……腓特烈……是你吗……”
“是‘弗雷德里克’,你的念法错了。”虽然念错了姓氏,但好歹念对了名字,卡明欣慰地松了口气。“谢谢你还记得我。”
“卡明……那……卡明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这里……咳咳……是坏孩子和爱喝酒的成年人来的地方……”
卡明只注意到了少女出现在她不该出现的地方,却没注意到自己也出现在了自己不该出现的地方。普普通通的翘家少女固然不应该出现在一家酒吧,普普通通的研究所研究员同样也不该出现啊!
“呃……我只是……”卡明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慎之又慎,搞不好他的“乐于助人”标签就会变成“酒鬼”,那是他绝对不希望看见的结果。
“只是看见招牌上写着有鸢尾的波尔多葡萄酒,想进来尝一尝。”他举起自己身前的酒杯。
暗红的酒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黑,比起葡萄酒,更像是一杯未经稀释的红墨水。
少女又把头抬起,盯着那杯“波尔多葡萄酒”,咳嗽几声。“我也只是想尝尝……咳咳嗝……烈酒的味道……我只知道伏特加是……唔……烈酒……”
说完,瓶口再一次被凑到她暗红色的唇边。
“你来酒吧喝酒,你的家人知道吗?”
卡明不经意间说出了那具劝诫偷偷来酒吧喝酒的未成年人离开的话。
他忽略了一个事实。
只听见“咚”地一声轻响,半瓶伏特加倒在桌上,灯光染成的淡黄色酒液从瓶口汩汩流出。在卡明“菲力克小姐”的惊呼声中,沾湿了她的整片胸襟。连带着几束垂下的头发,也被沾染了伏特加的气味。
“她们……都不要我了……”
几秒钟前还是略带悲怆的嗓音,现在便哭了起来。“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朋友也都认不出我了……除了劳拉姐和弗里茨……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乎我……就算我消失掉……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仿佛她是世界上不存在的人,仿佛她是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毫无疑问,卡明的那句无心之言狠狠地刺中了她的痛处,让思绪好不容易被酒精灌满的少女再次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可怜家伙。
连劳拉和弗里茨都不需要她,反而是她无比需要劳拉姐和弗里茨。哈伯府没了她,依然能运行下去,只不过日常会变得索然无味。她没了哈伯府,只怕早就腐烂在了柏林街头。
“我是一个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一个没有了家人、朋友的人……一个喝醉后睡在街头冻死也不会有人伤心的人……一个不再同大陆相连、成为了与世隔绝的孤岛的人(注1)……一个……”
哭到这时,她的声音停滞了一会。
“一个除了一箱行李和几张钞票,便一无所有的人。”
只是在桌对面听着的卡明,竟也感同身受地在心中升起几分悲怆,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抓住少女的手,拉至身前。
自然的,她趴在桌上的上半身也被拉起,被迫抬头与卡明对视。因为背光,她看不太清表情,好像很激动的样子。
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无法处理这种信息,几秒后,她就忘掉了卡明是什么表情。
“不!”
卡明攥住她的手腕,有力的手指微微陷进她的肌肤中。“有人认识你,有人知道你,有人关心你在乎你,如果你消失了,也一定会有人寻找你!”
“你也从来不是那种人,你一直被他人所需要着!” 她是一个重要的人,无论对他,还是对元帅,对帝国,对全人类,都无比重要——卡明一直坚信着。
“但是……”她低下头,不再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们需要的是‘纳尔·菲力克’,他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他残留在世界上的影子。”
是一个迷途的灵魂,一个失掉了自我,找不到存在意义的可怜的人。
这个可怜人陈述完自己的身份,又抬头看回卡明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此刻印在卡明眼中的,便是她的悲哀的面孔。令他无比惋惜、心痛。
“我需要你……穆勒元帅需要你,还有研究所的同事们……之所以有不被需要的错觉,是因为你离开了需要你的人!你向往自由的生活,你讨厌被别人支配人生,所以你离开了那里,走向未知,走向一群不需要你的人。”
“你会感到孤独,迷茫,无助。因为他们不需要你,你不被他们需要——这很正常!没有人一来到这世界上就被人需要的,你要自己寻找需要你的人——寻找你生活的意义。”
“全新的你迎来了全新的生活,遇到了全新的人,他们与你无比陌生,你与他们无比隔阂……”
“你说错了,卡明。”
“嗯?”
卡明愣了一下。
“我和你,没有隔阂。”
“……”
“是朋友哦……呼呼……谢谢你的那封信……我……看到啦……”
“……”
——
注1:语出约翰多恩《丧钟为谁而鸣》,原句为“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