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骑士么”
墨檀转头看了一眼再度陷入昏迷的依奏,轻声呢喃道:“上一个说这种话的是朵拉希卡,她的下场可不怎么唔”
他那并看不出情绪的双眸微微一凝,忽然感到了一种浓浓的违和感。
有关于朵拉希卡这个人的违和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出身太阳教派的女骑士在米莎郡一役中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当时被勉强吊住了性命,却也被断定失去了痊愈的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握剑了。
朵拉希卡当时最后的愿望,就是想在伤势痊愈后成为黑梵牧师的守护骑士,墨檀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首先,墨檀并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会特别在意守护骑士这一身份的概念,他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赋予对方活下去的希望;其次,墨檀知道只要不出意外的话,朵拉希卡终其一生都没有痊愈的可能了,而后者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个承诺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安慰罢了,更别提历史上就从没有某个教派的圣骑士去给另一个教派的牧师当守护骑士这种事了。
守护骑士这一概念,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而且对应的是骑士而非圣骑士,尽管圣骑士也可以成为守护骑士,但因为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千百年来还真没有过哪个教派的圣骑士给另外一个教派的某人当守护骑士这一例子,就算大家同为圣教联合的袍泽,但教派与教派之前那些事儿说复杂还是很复杂的。
简而言之,朵拉希卡给黑梵牧师做守护骑士,不现实,也不可能。
一方面是她已经没有了痊愈的希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就算真的有奇迹发生,因为教派与教派间那些心照不宣的隔阂,她也会自发忘记这件事。
所以念想,就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一个念想罢了,墨檀也完全没有必要把之前那个承诺当回事。
而且就算他确实当回事了,也不介意在朵拉希卡痊愈后冒着忌讳承认她做守护骑士,现在的黑梵也没有再将其当回事了。
因为他现在看很多事情都变得通透了
因为他早在离开光之都前,就知道朵拉希卡已经死去了。
所以既然自己这位便宜学妹想当自己的骑士,那就让她当好了。
逻辑清晰明确,一切也都很合理,完全没有什么任何不对的地方。
墨檀原本是这样以为的,但是
有两个原因,让当下已经变通透的他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混乱。
首先,他在恍惚间看见了一个并不算熟悉,但也说不上陌生的身影
那是个有着柔顺金发的女子,她穿着一套通体漆黑的铠甲,在昏沉的夜空下恭谨地侍立在自己身侧,手中拿着一柄颜色与铠甲相仿的制式十字剑。
女子,名叫朵拉希卡。
铠甲,是从未见过的铠甲。
十字剑,是太阳教派的十字剑款式。
原本应该病逝在光之都的朵拉希卡,在一间不认识的宅邸中静立在自己身边,宛若一尊冰冷的雕像。
身上,激荡着令人胆寒的力量波动。
她还活着
这是离开前特意去这位太阳教派女骑士墓碑前送过花的墨檀心中第一个疑问。
然后就是
等一下,我记得大教堂里有挺多守护骑士与被守护者的花边文献来着,虽然有很多都是杜撰或夸张出来的,但我就这样答应了依奏,语宸会不会
语宸会不会
她会不会
不开心
墨檀浑身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那双重新找回了清明的眸子便由瞪转翻,嘎的一声就晕死过去了。
在他的意识彻底沉积前,听到了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是系统的
原罪侵蚀度12
第二个声音是盖尔长者的
“卧槽,这俩人殉情了嘿”
第三个声音是普兰娜重拳划过空气的呼啸声。
游戏时间a05:28
沙文帝国,王都特洛恩,罪爵邸书房
“你上线多久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窗沿旁的银发少女柳眉微蹙,用她那清脆且清冷的声音淡淡地问道。
桌前的罪爵并没有给出丝毫反应,只是依然宛若假寐般靠在椅背上,与他平时离线时浑然无二。
但季晓岛依然知道,他已经醒了。
没错,是醒了,而不是上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忘记这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忘记自己所置身的只是一款名为无罪之界的精神虚拟游戏。
忘了面前这个人按理说并不会醒,只会想自己一样躺进游戏舱里合上双眼登录游戏。
她似乎越来越了解他了,也似乎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但至少,此时此刻的少女很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已经醒了。
因为罪爵邸上空那片原本已经蒙蒙亮的天幕,又重新归于了黑暗。
可是他醒是醒了,却又跟没醒一样,并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季晓岛也就陪他在这间书房中发呆,一直呆到拂晓。
终于,被消磨了九成耐心的少女忍不住出口问了。
然而对方却依然毫无反应
于是,最后一成耐心也消失殆尽。
季晓岛抬起右手,用她那纤长白皙的食指在半空中轻点了一下。
剑光乍现。
然后,背对着他的男子肩膀处顿时迸发出了一道血光。
“你”
尽管料到了包括对方随手击杀自己在内的无数种可能性,但季晓岛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面前这个家伙竟然真的被自己伤到了,被一招乍看上去颇为犀利,实则不快、不准、不狠且直来直去的剑影伤到了
若是他没有醒,那么自己是绝无可能在系统限制下打伤他的。
若是他醒来了,就算什么都不做,那无所不在的黑色光盾依然会保护他不受伤害,甚至会将刚才那一招原封不动地折射向自己。
然而
没有限制、没有黑盾,自己那胡闹般的剑影竟然确实打伤了他
少女陷入了短暂的凌乱中
真的很短暂,因为直到她带着一阵香风冲到对方的身前,凝出一片薄冰想要覆住后者伤口的那一刻,时间也仅仅只过了不到两秒而已。
但是
“不用了。”
墨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团令少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的黑雾从伤口处逸散而出,飘回去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彻底愈合了。
而半空中那片薄冰,在仿佛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般直追而下,落入了桌上那被已经被换了第三杯的咖啡中。
“今天想喝凉一点的。”
墨抬头瞥了季晓岛一眼,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还是温了。”
然后
在短暂地呆滞后,少女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屈指在墨手中那被咖啡的杯沿处轻弹了一下,然后这杯五秒钟前是热咖啡、三秒钟前是温咖啡的饮料,就变成了冰凉的冷咖啡,里面甚至出现了些许浮冰。
第二件事,她在那杯沿上弹完之后,纤手猛地上扬,笔直地向墨脸上糊去。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拍开了。
“干什么”
墨冷冷地看着对方,但眼中的温度似乎没有往常低了。
至少季晓岛是这么觉得的。
“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她用疑问句如此说道。
“没有。”
墨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而且我有面具。”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发不发烧,你隔着面具也摸不出来。
“我知道。”
少女点了点头,语气跟往常一样冷清,但温度似乎也稍微高了一点点:“所以我先瞄准的脸。”
言下之意就是我打算下把你面具掀了,再看看你发没发烧。
“不到时候。”
墨托着脸颊斜靠在扶手上,重新合上了双眼。
短暂的沉默后
“你很高兴”
季晓岛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双很少流露出神采的双眼中满是好奇。
“或许吧。”
意料之外的,他回答了,更意料之外的,是回答的内容。
“你为什”
“安静。”
他似乎又变回了之前的他,冷漠地打断了她的话。
然后,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重新陷入了沉思。
出现了自己之前有所预料,但并无把握一定会实现的情况,却是令人欣喜。
至少,值得期待一下。
但自己为何没有直接掌握那所谓的罪律令,以至于在关闭掉所有被动技能之后会被季晓岛伤到这件事,却还没想透。
为什么使用了同样的方式,他做得到,自己却做不到,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墨轻轻叩了叩扶手,轻呼了一口气。
然后,他想到了。
原因其实一点都不复杂,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虽然短暂地映照出了自己,却依然还是他,不是自己。
所谓的此世之罪,也仅仅只是一个定义而已,毕竟无论是100还是1,罪就在那里。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罪其实在这里,只是短暂地被映去了那里罢了。
正如同四个人无法变成一个人一样,两个人,也无法变成一个人。
就像真迹和赝品,哪怕赝品做的再怎么真,哪怕复刻了真迹的一切,都无法成为真迹。
或许赝品的价值更高、观赏性更强,但赝品终究只是赝品。
他能感应到罪,体悟到罪,甚至可以去驱使罪,但他终究不是自己,终究不是此世之罪。
如果说罪是墨水,那么他的罪律令则是一把喷水枪,可以用来发射墨水,使用墨水,把墨水变成武器。
而自己,则是墨水本身。
两者之间的差异是决定性的。
可笑的是,自己刚才竟然还想要去掌握那所谓的罪律令。
真是太荒谬了,仔细想想,只要自己愿意的话
“漫无止境的狂夜。”
他轻声念了一句,下一秒,两人所置身的书房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大地,一片无垠且荒芜的黑色大地,天空中,宛若火焰般流转的黑色天幕正在熊熊燃烧。
然后,伴随着他的一个念头,大地崩塌,天幕消散,两人又重新回到了静谧的书房,仿佛刚才那一切仅仅只是一场幻觉。
事实上,那确实可以被理解为幻觉,只是在某些情况下,却也可能化作现实,每个人都无力阻挡的现实。
罪律令,依然没有出现在墨的技能栏中。
它也不需要出现在墨的技能栏中,因为在整个人手里,任何繁复的形式都是多余的。
毕竟
他即为罪,此世之罪。
掩耳盗铃很有趣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低声念了一句。
下一刻,伴随着一阵只有墨能感受到的杂波,他人物面板中的阵营忽然从混乱邪恶变成了此世之罪,并在几秒种后重新变了回去。
看来你确实觉得这很有趣。
墨摇了摇头,然后睁开双眼看着倚在桌旁的少女:“威廉那边调整好状态了么”
“两个半小时。”
少女惜字如金地给出了回答。
“足够了”
墨微微颔首,然后站起身来,重新变成了那个少女所熟悉的罪爵,一边缓步向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亚瑟呢”
“醒了。”
吹熄了魔晶灯的季晓岛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书房。
“既然醒了,就去看看他吧。”
墨依然保持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步伐,走到那片昏沉的夜空下,然后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书房的朵拉希卡:“你还活着。”
“是。”
朵拉莞尔一笑,颔首道:“我还活着。”
“白骑士,做不做。”
“不做。”
“怕死”
“不,属下已经死过一次了,自然不会怕第二次,只不过”
“说。”
“我想做您的守护骑士,而不是亚瑟殿下麾下的白骑士。”
“是么”
“是”
“你不够资格。”
“您可以让我配得上这个位置。”
“代价很沉重。”
“”
“怎么”
“您今天很高兴”
“”
“抱歉,是属下唐突了。”
“无妨。”
墨摇了摇头,没有再看朵拉一眼,便与跟在他身后的季晓岛一起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第十五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