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切茜娅下
“牧师,我们希望得到神的祝福,订下神圣的婚约。”
庄严肃穆的教堂内,切茜娅穿着洗得发白,平日里舍不得换上的素色长裙,牵着一位身披深绿斗篷,脸缠绷带的男子的手,虔诚说道。
负责订婚仪式的牧师是厄里希。
身为切茜娅好友的他,本该送上最诚挚的祝福,但在现在,他却不敢直视切茜娅的眼睛。
切茜娅头顶,象征着生命的蜡烛越烧越短,她的生命正一点点的流逝,而她本人却浑然不知。
叹了一声,厄里希问道:“我还以为要和你订婚的,是磨坊主的儿子”
“这位是我一生的挚爱,有什么问题吗”切茜娅用力地握着身边男子的手,坚定说道。
“当然没问题,如果这是你的意愿。”
说完,他看向了切茜娅身旁,脸上缠着绷带的男子:“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布奇图拉利昂。”
“布奇图拉利昂,你是否愿意接受神的指引,与切茜娅小姐订下婚约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是否愿意接纳她的一切直到死亡将彼此分离,你是否愿意永远爱她,永远忠于这段感情”
“我愿意。”
这时,厄里希像是发现了什么,仔细盯着布奇的面容:“请你将脸上的绷带取下。”
男子有些犹豫:“我的脸上长满可怕的疙瘩与脓包,就这么取下,恐怕有些不妥。”
“神接纳你的所有,不会因为你身上的缺陷,对你有任何偏见。你是神的孩子,你不需要对神有任何隐瞒,身心皆是如此。”厄里希正色道。
见布奇仍在犹豫,切茜娅主动劝道:“布奇,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吗也许有人,曾因你的缺陷笑话你,但这名牧师绝不会这样,请相信我。”
注意到切茜娅眼中的恳切,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将脸上的绷带一层层取下。
绷带下方,他的容貌俊美,鼻梁高挺,耳朵尖细修长,一头金发更似暖阳,整个人就像是从油画中走出来的,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望着那堪称完美的面容,切茜娅惊讶地捂住了嘴。
“异族”
厄里希眉头皱起,眼睛死死盯着解下绷带的布奇。
“你不是人类,没有资格聆听神的教诲,更没有资格踏入教堂这样的神圣之地”
“牧师这是怎么回事”切茜娅睁大双眼,无助地问道。
“切茜娅,你被他蒙骗了他不是人类,而是被放逐到世界边缘,早已背弃了神的邪恶异族”厄里希迅速将切茜娅护在身后。
布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回答他的,只有教堂内闻讯赶来的见习牧师,手中不断挥舞的火把与干草叉。
“滚出圣伦琴教堂,滚出葛希思骑士领,这里不是你这样的异族应该来的地方”
在厄里希的怒斥声中,布奇不断被驱赶着向教堂外退去。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不断远离的切茜娅,回应他的,只有逐渐闭合的纯白大门。
当布奇遭到驱逐后,订婚仪式已经无法继续下去。
看着正失声痛哭的切茜娅,厄里希本想去安慰她,却被另外的事吸引了注意。
礼堂后方,一名小男孩,正吃力地抱着一头棕色猎犬,一步步向内行进。那是本应与切茜娅订婚的尼姆巴斯。
“尼姆巴斯,你不能把你的狗带到教堂里来。”厄里希赶忙将男孩拦下。
“牧师”男孩带着哭腔地说道,“拉多的身体出问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了让我看看。”
厄里希伸手,将男孩抱着的棕色猎犬缓缓放在地面,入手之际,触感坚硬冰冷,就像摸着一个毫无生机的石块。
“今天早上拉多拉多跑到了教堂后面在写着格瑞塔祖母名字的石碑前睡着了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醒来”
从男孩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厄里希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很遗憾”厄里希叹了一声,“它已经死亡了。”
“死亡什么是死亡”
望着小男孩那纯净的眼神,厄里希不知如何回答。
“死亡死亡就是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来。”厄里希试着用小男孩能听懂的语句回答。
“格瑞塔祖母也是这样吗我不想他们死我想让他们回到我身边。”男孩一边抽泣,一边说道。
“我很抱歉。”厄里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的祖母已经去往云中城,永远生活在幸福与祥和中,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听他这么说,男孩终于停止哭泣:“那拉多也是这样吗”
厄里希摇了摇头,正色道:“动物怎么能与人相提并论它们和邪恶的异族一样,没资格得到神的福音。”
男孩不明白厄里希的意思,一个劲恳求道:“牧师,能让拉多陪在祖母身边吗”
“请原谅,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动物可不能葬在神圣的墓园中。”
厄里希怜惜地望了男孩一眼,随即找来其他的见习牧师,将死去的猎犬送出教堂。
连续数日,厄里希都没在教堂中,见到切茜娅的身影。
回想起订婚当天,切茜娅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充满担心。
算算日期,切茜娅的蜡烛即将烧尽,为了避免她灵魂破碎,厄里希决定主动上门拜访。
敲响切茜娅的屋门,将门开启的,不是切茜娅,而是另外一名女子。
厄里希认识她,她是磨坊主的妻子,玛丽安格瑞塔。
“玛丽安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切茜娅生病了,我在这照顾她。”
玛丽安将他迎进屋。
狭小的屋子内,摆设一眼可见。
厄里希看到了躺在干草间,盖着毛毯的切茜娅。纯白的毛毯柔软精致,与小屋内简陋的摆设格格不入。
“自从那天起,她浑身发烫,却又一直喊冷,我实在没有办法。”玛丽安叹息道。
少女的身体不断起伏,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润,不时露出痛苦之色。
厄里希将食指点在自己眉间,世界顿时不一样了。
切茜娅依旧在沉睡,但她的头顶,却出现了一截将要烧尽的蜡烛,与那天的格伦主教一模一样,她只剩下不到半天的生命。
“她好像得了疟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村里的医生好像离开了,我没能找到他们。”
他叹息一声:“以前一直是威尔牧师,负责治疗病人,他不久前去别的城镇了。”
“愿神保佑切茜娅牧师,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厄里希侧身,望向一旁的玛丽安。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将头深深低下,有些不安地扫视地面,就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一样。
“玛丽安夫人您不怪切茜娅吗”
他将双手握起,指甲紧紧嵌入掌心。
“原本,应该和她订婚的,是您的儿子,但她却受到了邪恶异族的蒙骗”
玛丽安笑着摇了摇头:“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
就在这时,切茜娅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她仿佛正被噩梦侵扰。
玛丽安从一旁拿起沾湿的毛巾,用毛巾轻轻擦拭少女的脸庞。
“自从她的父母死后,我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安抚好切茜娅后,玛丽安说道,“看到她找到自己心爱的人,我感到十分欣慰。”
“您真是位善良的人”厄里希感慨道。
他抬起头,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划过。
“牧师,你怎么流泪了”玛丽安有些惊讶,“难道切茜娅她”
厄里希失神地摇了摇头,不做言语。
入夜,玛丽安已经离去。
切茜娅幽幽转醒,看到了黑暗当中,端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个人影。
“布奇”她轻声呼喊着。
“我不是那名异族。”低沉而悲伤的话语传了过来,人影露出了他的面容。
“厄里希是你啊。”切茜娅挣扎着坐起身来,又发出几声痛苦难忍的咳嗽,“布奇呢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你怎么还挂念着那名异族”厄里希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颤抖起来。
她不解地望着厄里希:“我讨厌他骗我但你为什么要说他是异族他看起来与我们一样”
“这不是我规定的,这是神圣典籍中的记载,人是不能爱上异族的。”
厄里希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不止有人类存在。就算是人类当中,也有许多人背弃了神的指引。”
“很久以前,大天使长与众使徒征战四方,他们以无上神力划清界限”
“将罪孽深重的异教恶徒,放逐到了世界东方,唤作迪雅的诅咒之地。”
“将玩弄法术的卑鄙小人,放逐到了世界南方,唤作布拉卡达的寒冷雪山。”
“将茹毛饮血的野蛮生物,放逐到了世界西方,唤作克鲁洛德的贫瘠荒漠。”
“将寄生树木的不洁生灵,放逐到了世界北方,唤作埃里的幽暗密林。”
“将我们这些归顺神的人类,留在了大陆中心,唤作埃拉西亚的神圣王国。”
顿了顿,厄里希接着说道:“从布奇身上的特征来看,他显然是北方来的异族,外貌虽与我们相近,本性却截然不同。你应该时刻提防那些邪恶的异族。”
“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切茜娅的眼睛朦胧起来,像盖了层水雾。
“那天我们从教堂离去后便吵了一架我问他为什么要骗我,我问他到底爱不爱我他向我发誓,说要从他的家乡,替我带回最美味的苹果,最精致的香料,来证明对我的爱”
切茜娅的声音哽咽起来。
“但是我根本不想要这些我唯一想要的,是他回到我的身边”
厄里希将头低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很遗憾但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的生命即将结束,我需要为你做接引仪式”
他伸出手,覆在切茜娅的额头上。
“切茜娅佩西,你的生命即将抵达终点,你是否愿意为此生犯下的所有罪行忏悔,让灵魂重新回归神的怀抱你需要忏悔的罪行中,包括爱上一名异族。”
望着痛苦的厄里希,切茜娅温柔地回答:“爱是无法抗拒的,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即便是神也不行。”
“求你了”厄里希有些犹豫,挣扎着说道,“你只需说我愿意,从此以后,你的灵魂便能永远幸福快乐下去,你怎么不明白呢”
“不明白的是你,厄里希”切茜娅笑着说道,眼角却有着泪水划过,“还有,你叫错我的名字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切茜娅图拉利昂。”
漆黑的手臂将她包裹,她的意识不断下沉。
在厄里希的注视下,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再也没有一丝气息传出。
良久之后,厄里希站起身,准备从切茜娅的家中离去。
经过她家的长桌时,厄里希见到了一个冷掉的苹果派,那应该是切茜娅,为丰收节的献祭准备的。
回想起切茜娅的音容笑貌,以及她对那名异族至死不渝的爱,他的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虔诚的厄里希竟有些迷茫。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冷掉的苹果派上,插着一张质地坚硬的卡片。
那是一张金边红底的卡片,卡片的一角没入派中,厄里希曾见过它。
将卡片抽出,它的背面有着玄奥的花纹,正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疑惑地将卡片放在桌上,厄里希最后回望一眼,便从房间内离去。
“笃、笃。”
“请进。”
闻言,厄里希进入房间内。
那是教堂三楼的一个宽敞房间,当中居住着高阶祭司伦琴。
“嗯厄里希,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情”
已是半夜,伦琴卸下了宽大的祭司服,换上了暗蓝色的睡裙。
此时的伦琴,没有了平日间的庄重,她抬手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发出一声轻哼。
如果不是厄里希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名看似慵懒的少女,竟是名震东埃拉西亚的高阶祭司。
厄里希将头低下,庄重说道:“我想知道,如何才能摆脱烛眼的限制,救下一名寿命到头的人。”
“很多新上任的主教,都有你这个疑惑。”
听厄里希这么说,伦琴露出和蔼的笑容。
“每个人的寿命,都是神定好的。在蜡烛烧尽之前,无论人们遭受怎样的苦难,他们都不会死去。你唯一需要做的,是遵循神的安排,替他们完成接引仪式,避免他们灵魂破碎,而不是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这都是神的安排吗”厄里希抓着衣角的手臂颤抖起来,眼中露出不甘之色,“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改变”
伦琴叹息一声,来到厄里希的身旁,用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
“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能看的出来,你真的想改变一些事。”
厄里希直视着伦琴的双眼,从这名高阶祭司的眼中,他看到了璀璨的光芒。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人。烛眼看不到他们的寿命,他们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也有能力改变其他人的命运,甚至是救下必死之人。”
听着伦琴的讲述,厄里希瞪大了双眼:“什么人有这种能力”
“教廷称这种人为觉醒者,而我更喜欢按照普通人的叫法,称他们为英雄。他们觉醒了强烈的英雄意志,其中不乏有反叛教会的人类,甚至是非人的异族。”
“英雄”厄里希喃喃地念叨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我该上哪寻找一名英雄”
伦琴微笑着看着他:“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机遇了。”
将手放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我有一件礼物给你,请你收下。”
接过伦琴的礼物,厄里希愣住了。
那是一支纯白的郁金香,花瓣明亮,皎洁如月。
将郁金香紧握手中,直到手掌传来疼痛之感,翠绿的茎染上殷红,厄里希这才重新看向伦琴:“我明白了,伦琴夫人,感谢您的教导。”
“这没什么,安排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会在三天后离开。”伦琴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