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秒……
三分钟……
一小时……
五天……
两周以前。
站在修车店的屋檐下面,曹沃感到有些头疼。
就在刚刚,他接到了自己哥哥女友的电话,询问他的地址。
他没想太多直接说了,挂断电话后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
她问这个干什么?
曹鹿在十九岁那年与家里断了关系,在大学宿舍拿了点生活必需品,连夜买了火车票去了南方。从此再没有与父母联系过。
自那以后,曹鹿的照片被老爹全部烧了,只有老娘偷偷藏起来了几张。他的衣服倒是被留下来了,但那是为了省钱让曹沃穿。
曹沃总是被教育说不要记挂着他的不孝哥哥,在父母嘴里那个人成了一个冷血而疯狂的动物。
随着年龄增长,曹沃倒是多少能够理解些曹鹿——他的父母太神经质了,有时他真的觉得他们能把人逼疯。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曹鹿不要远走。
他读过一本布鲁诺·舒尔茨的短篇小说,觉得不论是曹鹿还是自己都和那里面变成节肢动物想要从晦暗的家庭逃走的的父亲一样。兄弟之间不同的是,曹鹿成功了,而他被做成了鲜美的浓汤被端上了这个家庭的饭桌。
所以在考取大学的时候,他也去了南方,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不怎么令人留恋的故乡。
渐渐从每天一次变成每周一次的电话,每一个不用再回去的假期,曹沃生活的色彩渐渐丰富起来,他从那碗令他作呕的浓汤里奇迹般地复活,变成了一个能够说话的人。
他有了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四年,一切都那么的欣欣向荣,直到他即将毕业的那年夏天,
他偶遇了许久未见的曹鹿。
曹沃摇了摇头,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不去多想。这想到什么东西都停不下来的毛病就是那段时间养成的,如果不是遇见曹鹿自己可能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疯子……好在现在好歹能够稍作控制,只要不是特别在意的事情他都能不让这毛病发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喂,小伙子。”
他扭头看去,就见到修车店的老板把他的小电驴推到店门口。
“一共七十五,顺便给你链条上了点油。”他用满是油污的手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不是我说,你是怎么把车胎整成这样的?”
怎么整成这样的?应该是那天那个……
停停!他赶忙对自己说。已经发生过了,我已经不在意了,车胎怎么变成那样的我早就不关心了。
曹沃呼出一口气,掏出手机扫二维码付钱。
……
每次修完车后再骑总感觉不怎么舒坦。轮胎的胎压、后视镜的角度、坐垫上的凹槽,以及各处轮轴的润滑程度……一切都在经那个陌生人的黑手之后有了细微的改变,与上次修车后好不容易习惯的感觉大相径庭。这种感觉让人不喜,尽管在其他人身上这种不适感很快就能过去,但在曹沃身上它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每次坐上小电驴的坐垫,他那毛病就会让他想起来这辆车被除他以外的人碰到过这件事情。
他只学会了“不多想”,却没有学会怎么去“不想”。
屁股在坐垫上挪了挪,在又一次对之前感觉的找寻中宣告失败。他无奈地在红灯前刹车,眼睛四处张望以缓解这种不适。
这一处红绿灯设的很怪异,就像突然出现在好端端的马路上。除了它本身只有斑马线能够提醒人们路口的存在——毕竟两侧分别是一个小区大门和一个他从未进去过的小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寻常机动车会走的路。
说起来倒是很让人惊讶,那个看起来狭窄的小巷能够同时容纳一辆轿车和一辆破三轮并行。旁边的墙壁就像被施了和《哈利·波特》里相同的魔法一样,会在有车进入的时候突然张大。如果有营销号要评选“山海市中不可思议的十大视觉误差”,这个小巷绝对榜上有名。
不,它可能连小编的注意都不会引起。
曹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他每次经过都要隔着逆向车道看一看的地方,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狗叫。
有狗!
他一下子萌生出进去一探究竟的欲望。
大学的时候他在山海市的流浪动物救助协会当过志愿者,对这些流浪动物的存在极其敏感。
绿灯亮起,小电驴拐了个弯,进了小巷。
……
一股出奇的恶臭扑鼻而来,浓烈的好像能把人掀翻。
曹沃停下了小电驴,不是因为受不了这股恶臭,而是因为如果继续往前走,会从一座巨大的散发出这股臭味的垃圾山中穿行而过,他怕弄脏他心爱的小绵羊。
这种地方会有一座垃圾山,属实是有点出人意料。每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他对里面的场景做出过无数次想象,但即便这想象已经离谱到了对角巷与蕾塞身死之地,曹沃也从没有想到里面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垃圾从一旁的深绿色垃圾回收箱中冒出,源源不断地占满了这一整个平面,只留下一条勉强能推车过去的小道。
发出刚刚听见的呜咽声的狗,估计便是小道上一动不动趴着的那只。
曹沃下了停下的车,半蹲着身子小心地走过去,害怕惊动这只精神不振的犬科动物。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这条狗就连呼吸身都细弱游蚊。等到曹沃走进寻常犬类的警戒区,它连尾巴都没有摇一下。
于是曹沃大胆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狗的身边蹲下检查它的身子。
握住狗爪拉开肚皮的时候,曹沃只感受到狗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他不禁用手捏了捏,感受着狗有多虚弱。
灰不溜秋的肚皮和狗的另一面身子接连在曹沃眼中滑过。
奇怪。
没有任何伤势,没有任何感染,没有任何发炎,没有任何腐烂。
浑身虽然虚弱但肌肉密集,虽然一动不动却仍然潜藏着巨大能量。肚子摸起来不硬但明显不是饿着的状态,也只有从脏乱的毛发上才能看出它在垃圾堆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可怜。”曹沃揉揉狗的头,把它抱上了小电驴。
……
找了个瓶子往狗嘴里撒了几滴水,干涩的舌头弹了弹之后有了喝水的动作。
“果然是晒昏了嘛。”曹沃笑到,往钢盆里倒上剩下的矿泉水放在狗的面前。稍微恢复些意识的狗探出嘴巴,缓慢而坚定地探出舌头舔起水来。
鱼干伯爵摇摇尾巴踱步过来,象征性地在原本属于它的钢盆里舔上几口,不满地抬起头打量起眼前的不速之客来。
“你们俩要好好相处啊。”曹沃一把揽住猫猫,把它的鼻子贴在了狗的身上。鱼干伯爵嫌弃地把头扭过一边。
“抱歉抱歉,先这样熟悉一下吧。等它恢复活力了再谈洗澡的事。”
……
滚滚热水喷薄而下,狗就像曹沃一开始见到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浴缸的中心。
“好奇怪啊。”曹沃搓搓狗的后背。“都三天了还一声不吭,我那天听到的叫声总不能是幻听吧。”
狗顺着他的控制蹲坐下来,顺从地接受着水的冲刷。
曹沃从猫用沐浴露的罐子里挤出来一些,两手搓匀后抹在狗的身上。
“不说话就算了,就连尾巴都不怎么摇……”他在肩膀的衣服上蹭一下脸颊的汗,怀疑道:“你……真的是一条狗吗?”
他直起身子自嘲地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证实一般,曹沃扶着狗前脚离地,从浴缸里撩起一点水洗去它下面的泡沫与污泥。
“嚯!是个小姑娘!”
他扭头看向过来视察的鱼干伯爵,问道:“想当哥哥还是弟弟?”
“反正不知道她多大了……不管你是兄控妹控都能满足喔~”
房间的门铃突然响起,曹沃拧开龙头冲掉狗身上的泡沫,随后把毛巾往她头上一裹,踢踏着拖鞋慌忙跑去开门。
“谁啊?”
曹沃站在门口询问了一声,租的房子用的门没有猫眼,他看不见外面。
但是没有回答。曹沃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小缝,随后一只小巧的手就灵巧地钻进来捏住了他的脸。
“痛!”曹沃惨叫一声。“痛痛痛痛痛!”
此时的门已被完全打开,一个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不用看,只靠那手指的感觉,他就能判断出来者。
“霁姐痛痛痛痛快放手!”
林霁手上力气又增几分:“跟你说了‘霁’给我念一声!”
“字典里只有四声!”
“你直男吧?变通懂吗?”
“那你先让曹鹿那样叫你!”
林霁忽然有些郁郁地收回了手,像狗刚才在浴缸里那样不动了。
“霁姐抽烟吗?”曹沃问道。
“戒了。”林霁的上身不着痕迹地摆了摆,回道。
“那正好,不用下楼买了。”
“你既然没有烟,还问这个干什么?”
“这有啥,就是……想到了。”
“……”林霁沉默一阵,询问道:“老毛病?”
“嗯。”曹沃点点头,关上门带着林霁进了屋子。
“看看,给你准备的卧室。”
“啊呀。”林霁夸张地叹口气。“还准备跟你睡一起的。”
“霁姐你别闹了。”
林霁伸出手揽住曹沃的肩膀,把身子靠在他的身上:“怎么就闹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你再这样我就给曹鹿说了。”
“他……”林霁的气息猛的一急,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把耳旁的头发往后一抹。
“算了,姐不玩了,你就算后悔也没机会了。”
曹沃的声音有些发闷:“那……咳,霁姐你行李呢?我去给你搬。”
“行李?”林霁打个哈哈道:“我没带。”
“这……”曹沃感到有些不对。
“怎么这么婆妈?衣服、牙刷、毛巾、洗脚盆……今晚去超市买一套不就得了。”
“你没有护肤品之类的吗?”
“姐天生丽质,不需要那种东西。”林霁潇洒地一甩头发,走出房间坐在了沙发上。
鱼干伯爵打量了新来的客人两眼,觉得那双大腿似乎是个不错的休息地点。
“那嫂子你先坐着,我手头还有点事。”曹沃说道,准备去卫生间给狗再洗一遍。
“行。”林霁揉揉鱼干伯爵的头,扬扬眉毛看向曹沃。“你帮我把电视……”
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因为她的视野里出现了身上还滴着水的狗。
“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曹沃问道,俯下身子拍拍狗的头。“好歹先等我给你擦擦身子……”
狗的尾巴前所未有地摇晃起来,她扭头对着林霁的方向,同样是前所未有地呜咽两声。
“你想干……”曹沃扭头看向林霁,就看见她一脸惊讶地捂住嘴巴。
“她……她是哪来的?”
“不至于这么惊讶吧林霁姐。”曹沃有些哭笑不得。“就三天前捡的。”
“怎么……怎么也不给我说声?”
“这……”曹沃有些奇怪地笑笑。“这种事情也需要说?”
林霁的脸色有些奇怪地变暗了。
“我真的是多余的吧?”
“就连你这都没有我的位置……”
“……”
林霁忽然站起,把鱼干伯爵吓得跳了起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和狗站在一起的曹沃,随后重重地摔门而出。
怎么感觉她看我的眼神酸酸的?
曹沃挠了挠头,有些猜不透自己这个断绝关系的哥哥的女友到底在想什么。
怪。
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