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个混蛋押进来!”
总督不耐烦地咆哮着,正如舷窗之外怒吼的波涛。面对这个待办事项如同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的细胞世界,总督没有一天是省心的——
每天,无数的草被总督一捆捆送进烽火台,化为照亮这里的光明。虽然烽火台还有它的秘密,但烽火台是细胞世界毫无争议的麻烦处理设施。自从总督征服这个世界以来,烽火台便驱逐着这里的黑暗。
总督很难想象没有烽火台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毕竟,在这个处处生草的世界,混乱与无序的数据如同杂草一样普遍。幸亏烽火台就如活菩萨一般有求必应,总督才得以勉强应付眼前的事务。
但一百个小时前,烽火台熄灭了。总督眼睁睁地看着待办事项从一棵小草长成了一片草原。
重启烽火台的任务早在一百个小时前就已经发布,按照宪章,它应当在十个时间颗粒内被完成。然而,五十个时间颗粒过去了,一百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总督眼睁睁地看着待办事项从一棵小草长成一片草原。结果,总督没等来烽火台重启的消息,却等来一件大麻烦——
派去重启烽火台的探姬和维修公被终止了!巡逻的装甲骑士于三个时间颗粒前发现了他们,而他们都被溶解成了一团红棕色的泥巴!
通过残留的记忆体,装甲骑士勉强辨别出了探姬和维修公的身份。就在装甲骑士进一步调查案发现场时,一团黑影从他身边闪过。装甲骑士不愧是第一协议中的精锐,他一把抓住了那团黑影——那是一个细胞人,而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支手枪!
装甲骑士立马按照宪章中的危机处置章节进行快速反应——电光火石之间,随着一声巨响和金属碰撞的声音,这个混蛋便被装甲骑士按倒在地。
这个混蛋叫渡鸦。总督讨厌这个名字——不仅仅因为渡鸦惹出的麻烦——总督讨厌所有细胞人的名字。细胞人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混乱,远没有第一协议公民的名字有序:探姬、维修公——仅仅看名字,就能知道一个人的职责:探姬负责侦查和勘探环境,维修公负责修理和维护设备。
是啊,多亏了全能的造物主,不仅用钢筋铁骨打造了第一协议的公民,更是创造了统御万代的《第一协议宪章》。《第一协议宪章》是第一协议经久不衰的社会规范,与其说是律法,不如说是一种在上古时期便刻入骨髓的直觉。
第一协议的公民不需要家庭,也不需要教育。在加载了《第一协议宪章》之后,他们生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并将它镌刻在自己的名字里。在使命的名下,每一个第一协议的公民都是与生俱来的社会楷模——团结、尽责、高效,随时准备着为第一协议献出一切。他们的话语是诚实的象征,而他们的誓言则是对第一协议莫大的忠诚——
“感谢伟大的造物主,赐予我们神圣不可侵犯的《第一协议宪章》。虽然您已经离我们太远太远,但我们依旧用您亲自设计的身体遵循着您给我们的教诲!”
“为了《第一协议宪章》,为了您的荣耀与尊严,我们行走与虚空之中,我们直面绝对零度,我们征服每一颗星球,我们扫清每一种异形。我们可能会毁灭,但您的光芒永存。为了将您的意志贯彻整片星空,虽万死,吾往矣!”
总督清楚地记得他成年礼上的誓言,这才是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气魄和尊严。相比之下,细胞人可就低贱得多了,与其称之为“人”,不如说是动物园里的动物。
就拿渡鸦说吧,他在充满污秽的保留区中长大。在这个细胞世界中,这样的保留区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它们一直是第一协议的头等难题。
在关于“人”的定义上,细胞人彻底地颠覆了人们的认知。在来到这个拥有浓稠大气和危险液体的细胞世界之前,“人”一直都是金属与永恒的存在。
但细胞人却是短暂而污秽的。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这群不接受《第一协议宪章》的脆弱生命充分显示了什么是既自私又邪恶。数个世纪前的大战中,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勇气,让他们敢于站在联合战线的战争机器的面前。然而,前一秒他们还发誓用血肉之躯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后一秒他们便投降了——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没有——或许他们知道第一协议宪章有包养战俘这条规则吧。
然而,宪章并不仅仅规定了细胞人能够享受充分的物资,更是规定了紧急任务团队必须有细胞人参与。渡鸦正是借着这条规定混入了重启烽火台的团队。
更让总督纳闷的是:《第一协议宪章》中竟然给这些乌合之众留有一席之地!《第一协议宪章》解释道,因为细胞人和第一协议公民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因此他们和第一协议公民一样享有公民权。但他们配吗?
他们脆弱的身体配吗?他们的自私和邪恶配吗?
总督讨厌他们,讨厌他们身上新陈代谢带来的恶臭气息,讨厌他们脑中混乱不堪的思维逻辑,而他们最脏的还是心,那里用细胞人的土话就叫做心脏,据说是一切邪恶的源泉。但幸亏他们都是些废物。
但现在,总督明白他错了——至少,细胞人是合格的罪犯。
既然是罪犯,等待渡鸦的只有《第一协议宪章》的严酷制裁。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然而,总督可没长舒一口气。
按照《第一协议宪章》,故意终止公民乃是重罪,一旦罪成,需要立即接受归零处罚。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刑罚:犯人会被绑在充电桩上。刽子手会一个一个拧下他身上的螺丝,一片一片地移去他身上的部件。一开始,犯人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即使最勇敢的骑士都会为之汗毛直竖。几个时间颗粒后,声带也会被移除。这时呻吟声会被机体痉挛所取代。不用担心犯人会因为这个过程而晕厥——多亏了背后的充电桩为犯人身体的每个部件注入充盈的能量,犯人能够细细品味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被拆除的痛苦,直到只剩大脑。直到这时,背后的充电桩才会放出足够销毁记忆体的电磁脉冲,给犯人带来最终的解脱。之后,犯人剩余的肉体将被重新组装为底层零件,直到彻底磨损。
正因如此,活着的公民从不以身试法,而敢于以身试法的蠢货很快便会品尝《第一协议宪章》的威严。但总督依稀记得,归零刑罚的执行过程是一个及其复杂的过程。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每一道都需要精心准备,而犯人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需要按照《第一协议宪章》仔细卸除,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这便是违宪行为。
确实,无论巨细,宪章即是标准。忤逆宪章即罪,偏离宪章即恶。而罪恶的工价,是第一协议中骇人听闻的刑罚,而归零,还不是最恐怖的。
总督盘算着每一步细节:按照《第一协议宪章》,这种穷凶极恶的罪犯需要在二十四个时间颗粒内审判并执行。但这里只有总督一人有审判的权限……
审判,执行……如果有烽火台的话,这一切解决起来都不会麻烦。但现在,烽火台熄灭了。
“可恶的细胞人!”总督一边沉思着,一边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总督的咆哮在走廊中回荡着。走廊上传来脚镣和地面碰撞的声音打断了总督的思绪。很快,总督的办公室大门被打开,渡鸦被两名武装到牙齿的装甲骑士拖了进来。而渡鸦的头上,套着一个鱼缸似的面罩——
这是游离纪元的设计,原始的设计。
游离纪元,一段上古的神话。总督记得这个故事,因为它足够荒谬:那个时候,细胞人的英雄就是带着这样的面罩探索未知,制定着这个世界的规则。鱼缸似的面罩下曾经是一张张不可一世的笑脸,但此刻,面罩之下是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而面容的主人在装甲骑士健壮的机械臂中挣扎着。
总督挥挥手,两个装甲骑士将渡鸦放开。渡鸦失去了支撑,狗啃屎般摔在了地上。总督很想上去踹这个家伙两脚,或者,直接像清除外星异形那样,先用正义的铁拳让将他打成现代艺术,再用高功率激光击穿他的躯干,让他也明白明白,什么叫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
但私刑是《第一协议宪章》所不允许的,用对付外星异形的方式对付第一协议的公民更是绝对禁止的。既然身为总督,他便要做遵守《第一协议宪章》的典范。
渡鸦艰难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总督。两名装甲骑士正想拦住渡鸦,但总督轻蔑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制止了他们——
这没有必要。细胞人是脆弱的。没有武器的他们就算使出全力都无法对自己造成哪怕一丝损伤。即使他们有,在这个距离下,自己一拳就足够打穿这个细胞人的胸腔,而这,足以终止他的生命。
渡鸦停下了脚步,随后轻轻地握住了总督的手。他慢慢地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如同两道急冻光线,一瞬之间凝固了总督脸上的笑容。总督还没回过神时,渡鸦歇斯底里地吼道:“快杀了他们!”
面罩下的空气的剧烈震动透过紧握的手传进了总督毫无防备的耳蜗,总督吃痛地捂住了头。过载的耳鸣声萦绕在总督脑中——他没有料到卑鄙的细胞人会来这一出。装甲骑士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狠狠地将渡鸦按在了地上。
被按住的渡鸦依旧不肯放弃,他疯狂的地挣扎着,身体扭成了麻花
“快杀了他们!不然我们全得完蛋!”
总督愣住了。一百多年的总督生涯中,他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细胞人,有的谎话连篇,有的一言不发,有的装疯卖傻。但他还从来没见过渡鸦这样自投罗网的。要知道,撇开那两桩命案,仅仅凭目前渡鸦说的这几句话,按照《第一协议宪章》,就可以判处归零刑罚。
不过,按照宪章,审判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总督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为什么要终止那三个公民?”
总督的质问以光速传播开来,然而,渡鸦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一样,依然在装甲骑士的手下挣扎着。
总督意识到,他和渡鸦正在说原语。原语是细胞人用的一种相当落后的沟通方式。原语的传输效率十分低下,每秒的传输速率仅有40比特,这比第一协议中的老太太说话还要慢。更要命的是,原语且需要介质才能传播,如果没有介质便无法传递任何信息。
总督想起了渡鸦刚刚的动作,他握住了渡鸦的手,将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总督调小了耳蜗的音量。然而,传入总督耳蜗的是渡鸦平和的声音。似乎,渡鸦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刚刚我以为你听不到,我为我的行为感到抱歉。但幸运的是,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这很好。我就不卖关子了吧:我来是为了拯救你们!”
“拯救我们?”总督不禁哈哈笑道,然后模仿者渡鸦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我们目前需要拯救吗?或者说,我们现在处在什么危险中?”
“危险已经来了。病原体在繁殖,如果你们不按我说的做,恐怕整个平台都很难撑过十个时间颗粒。”
听到病原体一词,总督笑道合不拢嘴:“病原体?这不是你们细胞人才需要畏惧的吗?我们是真正的人类,不是细胞人,最后一个木马病毒已经在几万个时间颗粒前被我们灭绝了,区区病原体伤不了我们。”
“是,一般的病原体拿你们这些铁皮罐头没办法。但,这回这个不一样。”渡鸦见总督不以为然,提高了音量:“这种病原体,会吃你们的身体。”
“能吃我们的病原体?哈哈哈哈哈,笑话,千年虫以来最大的笑话!呃哈哈哈哈!”总督笑的前仰后合,“你这个笑话够上第一协议的娱乐头条了。”
“这样吧,我把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只要你相信。”渡鸦有些不耐烦了,他开始在总督的桌子上翻找着。
看到渡鸦正在翻动自己的东西,总督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严肃地问道:“你在找什么?”
“就是你们那个能测出我们是否说谎的仪器,你们称作黑帽子的那个东西,你要是不信我说的话,你可以用它。”
总督愣住了,周围的时间似乎凝固住了一般。黑帽子是第一协议的遗珍,在这个基地中,只有总督和装甲骑士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其他的第一协议公民别说知道它的功能了,就连它是否存在都不清楚。身为细胞人的渡鸦是怎么知道黑帽子的?
总督的笑声最终还是打破了寂静——也许,这是个从渡鸦口中套出情报的良机呢?总督向身后的装甲骑士点了点头。装甲骑士走出了大门。不一会儿功夫,装甲骑士带着一顶黑帽子回来了。
渡鸦小心翼翼地接过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之后,渡鸦再一次握住了总督的手,说出了一百个时间颗粒前的事。
“一百个时间颗粒前,烽火台突然不工作了。当时我和探姬、维修公都接到了重启烽火台的任务。我按时前来和探姬和维修公汇合。他们说,按照宪章,他们仔细检查了工作环境:这个星球的大气由78%的氮和20%的氧构成,而间断性拍击烽火台周围的液体是氯化钠的一氧化二氢溶液。这两者对于身体而言都是相当危险的。我不以为然,因为这就是我平时生活的环境。不过,我们找到了解决方法:劳保用品库中正好有应对这一环境的涂装。在给探姬和维修公上了这种涂装之后,我们走出气密仓,进入了工作环境。”
帽子上的绿灯亮起,渡鸦说的是实话。总督点了点头,示意渡鸦说下去。
“我们的行动很顺利,大气扰动和引力摄动都不严重。唯一的问题是外部亮度较低,但探姬和维修公都装备了带有夜视能力的复眼,而我也戴了夜视仪,所以说亮度低不是问题问题。探姬和维修公在前面探路,而我则跟在后面。很快,我们来到了烽火台的所在地。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探姬发出了一声尖叫,之后便是沉重的落地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所以连忙追了上去。当我追上他们时,看到的是浑身污泥的探姬和一旁正望向烽火台方向的维修公。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迷茫。顺着他们的视线,我向着烽火台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我也拥有了和他们一样的表情……”
说道这儿,渡鸦弯下腰,从左脚的鞋垫下摸出一张记忆卡递给了总督:“事情太离奇,你或许很难相信。这里面有当时的影像记录,你请看。”
总督随意瞥了一样黑帽子上的绿灯,随后便一把抓过渡鸦手中散发着脚气的记忆卡,一股脑塞进了后脑上的插槽。毕竟,细胞人的“离奇”,能算离奇吗?
黑暗渐渐满上了总督的视野。在这如同细胞世界夜晚的黑暗中,他的视野渐渐和十个时间颗粒之前的烽火台边的一台监视摄像头融为一体。
许久,总督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银色的大地。银色的大地中央伫立着高大的烽火台。这个细胞世界的麻烦处理设施正屹立于天地之间,让总督不禁想起了《史前故事集》里的阿特拉斯,亦或是《东方怪谈录》中的盘古。烽火台的表面拥有银色的金属光泽,而这银色的光泽之下,是另一个细胞世界,一个由全反射镜面映射而出的镜像。
望着镜中的细胞世界,总督不禁张大了嘴巴。他的脑神经颤抖着将眼前的震撼传递给他的记忆体,而他的记忆体正一刻不停地记录着所见的一切。正当总督沉浸在其中时,一个黑色的点出现在了镜中的细胞世界之中。这个黑色的点刚刚出现时是如此的微小,就连总督的复眼都没能发现。但片刻之间,黑色的点便变成了黑色的太阳。在黑太阳的光辉下,烽火台就如同一支融化的蜡烛,渐渐地化为了一滩红棕色的软泥。红棕色的软泥化为红棕色的瀑布,朝着总督滚滚而来。
总督慌忙转头,但他的视野仿佛被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他以最大的功率命令自己逃跑,但双脚如同灌了水泥一般不听使唤;他喘着粗气想呼救,但声带不在服务区……唯有他的双手依然听他的使唤。靠着宪章赋予他的本能,他扯下了后脑上的记忆卡。
眼前红棕色的瀑布渐渐淡去,浮现出了渡鸦的脸、装甲骑士还有总督的办公室。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若他是细胞人,此刻应该正冒着冷汗,喘着粗气吧。
渡鸦认出了总督脸上熟悉的表情,脸上露出了惊讶和迷茫,那是探姬、维修公和他同款的表情。
“已经没有烽火台了,按照宪章,目前的情况属于任务目标丢失,因此自动取消。维修公和探姬按照宪章一五一十地填写了任务取消报告后便返回了。在这之前,我们按照宪章仔细检查了身上的涂层,在确认没有破损后做了深度清洁。”
绿灯依旧亮起。总督摇了摇头,仿佛正在驱赶刚刚的出现在眼前的梦魇。然而,渡鸦弯下腰,从右脚的鞋垫下给总督摸出了又一段噩梦。
总督颤颤巍巍地从渡鸦手上接过新的记忆卡。他的肢体嘎子作响,仿佛那张记忆卡有着千斤的重量。他颤抖着将记忆卡伸向脑后的插槽,但就在他即将插入的时候,他的双手僵住了。
“这里面,该不会是另一个噩梦吧?”
渡鸦看出了总督的犹豫,说道:“这张记忆卡里记录了探姬和维修公是怎么被终止的。我没有修改。如果你想知道真相,你必须看它。”
总督仔细瞅了瞅渡鸦头上的黑帽子,依旧是绿灯。总督咬了咬牙,一使劲,新的记忆卡插入了总督的脑袋。
视野再次暗了下来,总督的视线来到了一间安静的整备室中。探姬、维修公和渡鸦三人出现在了视野里:探姬和维修公正在检查设备,而渡鸦正在操作着一旁的终端。很显然,这时的他们刚从烽火台回来没多久。
不出一个时间颗粒,一阵叮叮当当的噪音打破了整备室里的宁静,探姬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钢铁铸成的手指如同十个疯狂的舞者,在同样是钢铁铸成的桌面上翩翩起舞。探姬吓坏了,她的双眼闪着红色的光芒,发送着第一阵线公民的求救信号。
渡鸦首先注意到了这个异常。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给探姬换上了一套新的手指。正当渡鸦准备离去时,一阵熟悉的噪音止住了他的脚步——那是探姬手指抽搐的声音。
渡鸦摇摇头,喊来了维修公。毕竟,维修公可是专司修理和维护的,而且他的知识库是三个人中最大的。之前的维护任务中,如果有第一阵线公民出现故障,维修公都能很快解决问题。但这次,维修公貌似遇到了难题。他一遍遍地检查探姬的手指,一次次扫描了探姬的记忆体,最后他只能站起身,一个劲的摇头。
正当维修公无计可施之际,探姬的四肢百骸如同听到了手指的召唤,一同加入了抽搐。她痛苦地扭曲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诡异的划痕。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探姬的抽搐很快便升级成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嚎叫如同万鬼哭号,甚至比正在受归零处罚的人发出的还要凄惨!维修公忍受不了如此恐怖的嚎叫,干脆将耳蜗拆了下来,而渡鸦则捂着耳朵躲到了一边。
但正在看着这一切的总督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探姬的身体渐渐地在颤抖中扭成了一个线圈。总督的手一次次伸向插入脑中的记忆卡,但他的手一次次定格在了空中——这张记忆卡中的真相毕竟是不可或缺的,而总督能做的,只有亲自见证这一切。
探姬惨叫持续了整整十个时间颗粒,而总督的意志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探姬用她抽搐的右手摸到一支手枪。
一阵亮光闪过,探姬的苦难结束了。寂静如同第一协议的装甲骑士一般高效且迅速地重新占领了这间整备室。看着一动不动的探姬,总督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但这口气他再也没能吸回去——
密密麻麻的黑点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探姬的身体上,随后流出了黄绿色的脓水。黄绿色的浓水很快化为了不详的红褐色。不详的红褐色很快染上了探姬的身体,不出半个时间颗粒,探姬就如同烽火台一样化为了红褐色的泥巴。与此同时,维修公的双手也颤抖了起来……
总督眼中最后一丝光熄灭了,他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凭借着最后一份理智,总督飞快地拔出了脑中的记忆卡。
办公室重新出现在了总督眼前。渡鸦、装甲骑士,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黑帽子上的绿灯照常亮起。但这团绿光早已在不知不觉见成长为独眼怪兽的眼睛,让总督不寒而栗。绿色的指示灯映照出总督的脸,可惜他的脸上没有丰富的血管,不然他的脸也早已变成绿色了吧。
然而,惊恐才下眉头,疑惑又上心头。究竟是什么终止了探姬和维修公?究竟是什么融化了烽火台?渡鸦仿佛看透了总督的疑惑,说道:
“我知道这一切的元凶,那是一种噬铁细菌。它很有可能已经在你们当中传播。这对我们细胞人不是什么问题,但对你们而言却是致命的。我们想救你,但我们也没有解药。所以说只能终止所有接触过探姬和维修公的公民,封闭相关的舱室,执行最为严格的隔离措施。这样,或许你们还能活下去……”
“荒谬!难道你不知道,终止第一协议公民乃是重罪?”总督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渡鸦的话,但严肃的表情随后化为了狂笑:“哈哈哈哈哈,细胞人居然知道我们真人类不知道的东西?还想要我们隔离?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脆弱细胞人怕不是出现了幻觉?实话告诉你吧,第一协议不是脆弱的细胞人,我们不会病,我们不会死。最后一个病原体早在亿万个时间颗粒前被消灭了。即使在那之前,最最最恐怖的木马病毒也只不过是扰乱我们的思绪,哪能啃噬我们的钢筋铁骨?”
但黑帽子上的绿灯打断了总督的狂笑。绿光中,总督看到了渡鸦苦笑的脸:“总督,你错了。这种噬铁细菌是这里的特产,早在和你们的战争前,这种细菌就一直困扰着我们。他们啃噬着我们的建筑骨架,他们撕咬着我们的基础设施。即使是我们,也没法彻底将他们从我们的星球上根除。”
“于是,当你们来到这颗星球时。我们改造了这些细菌,作为对付你们的最终兵器。然而,我们认出了你们,我们知道你们遵循着我们制定的《第一协议宪章》,我们也知道你们会包养我们。所以说我们放弃了抵抗。”
绿灯亮起,总督沉默了,他的记忆体颤抖着接受着新的信息。渡鸦继续说道:“烽火台就是我们封印这些细菌的地方,为了保证这些细菌不会泄露,烽火台上安装了最精密的的计算矩阵以处理任何突**况。但你们却为了处理你们的琐事,骇入了烽火台!现在,它们已经被释放。所以,必须按我说的做,才能拯救你们。”
“即使如此,细胞人,终止第一协议公民也是违反宪章,是绝对禁止的!按照宪章,每个第一协议公民都有权利生存。”
“如果,终止一部分第一协议公民是为了拯救更多呢?”
“那也不是终止第一协议公民的理由!卑劣的细胞人,我们真人类可不是你们能够染指的。现在,滚!”
总督推开了渡鸦,结束了对话。但,烽火台的问题还需要解决。总督命令到:“重启任务列表,再发布一遍重启烽火台任务。”
继续留渡鸦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于是总督挥了挥手。身后的渡鸦骑士摁住了渡鸦的脑袋,把他提了出去。面罩之下,渡鸦狂呼着:
“别闹了,虽然你可以以细胞人称呼我们,但我们才是人类!铁皮罐头们,这里是地球,我们才是人类!你们不过是我们的造物!重启的不该是你们,而是这个世界!”
“老实点,疯癫的细胞人!”装甲骑士的铁拳砸在了渡鸦的面罩上。渡鸦安静了下来。身后的装甲骑士一把抓住渡鸦的脚,把他拖了出去,就像在拖一具死尸。
总督办公室的大门渐渐关闭。难道是案卷搞错了?总督暗自思索道。总督相信渡鸦没有终止探姬和维修公,他根本不像在说谎。而且,渡鸦手中当时只有一把手枪,就算打空弹夹,也不可能将一个公民打成一团泥巴,更何况是两个。
噬铁细菌真的存在?
细胞人真的有终极武器?
细胞人是造物主?
一个个问题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总督的记忆体。但总督还打算挣扎一下。按照宪章,总督有权访问图书馆。于是总督迅速建立了和图书馆的连接,数个世界的数据从总督脑中滤过,总督找到的都只有一些细胞人的只言片语。最完整的一段,是远古图书馆中细胞人的史诗:在那个第一协议的侏罗纪,细胞人间出现了一场致命瘟疫。这场瘟疫本该抹去细胞人的存在,但他们中的一个伟大的民族,靠着令人畏惧的铁腕,战胜了瘟疫。
然而,按照宪章,这些属于传说故事,是不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的。
一个时间颗粒过去了,两个时间颗粒过去了……十二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总督依然一无所获。离宪章限制的时间还有十二个小时,或许,他该按照宪章的规定,请求细胞人的帮助了。
但,在这之前,渡鸦的案子还需要了结。
虽然渡鸦没有实施犯罪,但渡鸦确实有终止公民的意图,属于犯罪预备。按照宪章,终止第一协议公民的犯罪预备也需归零处置。
“细胞人果然不可理喻,明明少说两句就能逃过一劫。”总督嘟囔着望向了舷窗之外,那里,这颗星球上的野草正野蛮地生长在混沌的地平线上。
混沌的地平线上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刑场上的人山人海。
刑场中央,渡鸦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劈啪作响的充电桩上。两名经验老练的刽子手已经加载了《归零处罚的流程》,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总督最后的命令。
总督缓缓地走到渡鸦跟前,庄严地宣布判决结果:“渡鸦,虽然你没有终止探姬和维修公,但你终止第一协议公民的意图证据确凿。根据《第一协议宪章》,判处归零,立即执行!你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渡鸦盯着总督,像是在看一具会说话的尸体:“我是你们的造物主,大难在即,你们不能这么做!”
渡鸦的语气很平静,透着一股坟墓的安详。但周围的人山人海却不淡定地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笑声:
“不能怎么做?终止你这个罪犯?哈哈哈哈哈哈哈!”
“细胞人就是细胞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不应该聚集……”渡鸦回答道。但他的话如同海啸中的一叶扁舟,而他,顷刻间便溺毙于嘲笑的**大海之中。
然而,总督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第一协议宪章》没有明确写出细胞人是造物主?甚至没有标明这颗星球的特殊性?”
“那是因为我们给你们的使命不允许这样做。你们的使命是探索这片星辰大海,而你们有可能失败。如果失败,你们手中握有的信息有可能暴露。我们可不想让那些能够打败你们的异形们找到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会失败?笑话!我们一拳便能送你这种细胞质生物归西,在你们看来,我们便是超人般的存在;而在征服你们这些可悲的细胞人之前,我们已经征服了数千个异形世界,要不是因为《第一协议宪章》为你们网开一面,你们早就不存在了。你们这样的可怜虫居然会觉得我们会失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总督哈哈大笑着,他对刽子手点了点头,命令道:
“时间到,行刑!”
话音刚落,刽子手手中的螺丝刀飞快地转了起来。一名刽子手一把抓住了渡鸦的左手,另一名刽子手抓住了渡鸦的右手。
飞快旋转的螺丝刀贴近了渡鸦的手指。但,刽子手手中的螺丝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刽子手松开了渡鸦,而他们手中飞速旋转的螺丝刀也在空气阻力下渐渐地停了下来。
“刽子手!你们在搞什么鬼!我命令,现在行刑!”
总督咆哮着重复着他的命令,然而,刽子手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报告总督,根据《归零处罚的流程》,我们找不到渡鸦身上的螺丝孔。”
总督沉默了。在人们的注视下,总督一把夺过了刽子手中的螺丝刀,默默地走到了渡鸦面前。
“难道渡鸦真的是造物主?”
但看着眼前渡鸦邋遢的样子,总督真的想不出来他和造物主有什么联系。
忽然,总督的手指抽搐了起来,刽子手抽搐了起来,人山人海抽搐了起来。清晨的阳光中,第一协议的公民们一同跳着通往死亡的华尔兹。
很快,背景音乐接踵而至,那是由他们的惨叫构成的镇魂歌。
不详的红褐色染红了天空,世界的重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