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走入了一座略显朴素的大门。
大门的门栏上,用白底黑字写着“阵亡将士公墓”字样。但尽管朴素,一旁墙上的浮雕上却也尽量追求华丽。尤其是投入圣母怀抱的士兵装束,此刻却更显讽刺——仿佛这些士兵都是为此而放弃生命的一样。
“An Kamuiru Peka Reka Ikesampa.”
在神的道路上追逐风。
没有人知道神的道路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风是什么。人们做的只有追逐,从最落后的荒野,从最繁华的都市,从最繁杂的星球,从最空虚的太空。人们追逐着,人们追逐着,去向了未知,然后继续追逐。追逐着希望,追逐着绝望。如果你问他们在追逐什么,他们却也同你一样。
如果没有在追逐,那么也没有必要迈开脚步。就算迈开了脚步,那么也没有必要一刻不停。迈开了脚步,就没有所谓的漫无目的,只是不知道在追逐什么而已。如果知道了,那么就是在追逐了。追逐是不分速度的,因为速度是相对的,但是追逐却只要移动了就存在。
于是在无数这样的追逐里,人们开始互相干扰。有些人撞在了一起;有些人沿着一个方向,却和别人追逐着同一个目标,于是就得让别人落后。当足够多的人撞在一起,战火就爆发了。然后清除掉一些人,道路就畅通了,就和平了。然后等到下一轮交通堵塞,再清除一批人。
沿着那长长的南林荫大道走了一段时间,一个宽阔的广场映入眼帘。圆形的广场光是通过它的直径,就需要走上十五分钟。但是相比那两边竖着阵亡将领墓碑的林荫大道,这段路程并不让人厌烦,因为每隔两米就有一块写着年轻人的俏皮话的墓碑,前面供着的就是新添的鲜花。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一些扫墓的人放的点心。这些点心大可吃掉,没人会责备,毕竟也算能量的高质量转换。
广场的墓碑是按照先来后到排序的,于是先阵亡的人的墓碑就在最前面,军衔最高的人就在最中间。到了后面,喜欢看着生卒年份做减法的人就会发现,最终的结果越来越小。到了最后那个人,结果是“18”,因为最小征兵年龄是18岁,是个刚刚过了18岁生日,上战场第一天被流弹击中的小伙子。他被击中的时候,离停火协议生效只差20秒。
但鲜为人知的是,在广场之后,常年封闭的连接北门的道路其实是另外一个墓园。
那里是政府所不为人知的事实,是不对一般人开放的。如果想要进去,还得签严格的保密条款。
两个男人走向了那条封闭道路的门。其中一人拿起钥匙开了锁,然后走入了那条北林荫大道,左边是Duplus的,右边是Dubius的。
这里是两星之间的卫星,所以埋葬的自然是两国的将士了,土地资源宝贵的很,搞开发的人是不会在乎这是谁家祖坟的,住在土地上的人也不会。石油和天然气还是古代生物留下来的咧,博物馆里的古生物标本还是尸体咧,你用着看着不觉得晦气?
在Dubius一侧找一个特定的人的名字不难,只需要记住他们的姓——一串四位数字。从头到尾正正好好,石碑上每50人一组,到了出口是20块。每个人的名后面都是一串数字,上下连续。
他们都拥有军籍,却不被承认。当然了,实际要统计阵亡人数只要加个一万就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两人走了一会儿,然后停在了其中一块墓碑旁。那个金发的男人弯下腰,目光定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这个名字有一个不同,在数字的后面有一个“?”。如果仔细找找,接近出口的地方带十字架的名字会更多一些。
“这就是指挥官的坟墓啊。”黑发的男人看着生卒年月,惋惜地说到,“如此年轻。”
“也算是活的最久的,起码过了十八,比那个第一天被流弹击中的小伙子强。”
是的,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没有活过十八,无论男女。这里有正正好好一万个人,全部都是军校生,全部都是死者。
士兵的命本来就是不值钱的,只要五个Dunont就可以增加一个。但后来就涨价了,因为邮政系统出了点问题,邮资加到了六个Dunont。
年轻人打光了,就到了老人。老人打光了,就到了孩子们。不过价格倒是良心,涨到了六个Dunont以后就没涨了,比某些商品好得多——当然购买力这里不讨论。所谓生命无价只是一个数学问题,一个无限大和好几个无限大既然是一样的,那牺牲一个无限大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这个无限大还是讲质量的,一个列兵和一个上将该选谁?当然是上将了,列兵这种东西有什么珍惜的必要吗?这个时候要是谈什么生命的分量一样重那真就是痴人说梦了,迟早得被扣个非国民的帽子打入大牢和真叛徒们切磋切磋格斗技的。生命就是分贵贱,生命就是有高下之分。人的差别其实很小,同一个等级的人尤其如此,牺牲品是没有什么必要讲什么差别的,顶多分个类,比如这位是负责空袭,那位是个步兵,仅此而已。现在这个时代,就算缺胳膊少腿儿也没有必要退役,装个神经假肢再送到战场上到死为止,这都不是事儿,真是实现了回收再利用的好事儿啊。
黑发的男人看了看表,对金发的男人说:“还要继续下去吗?”
金发男人按了一下插入指挥官名字旁的十字架,一个精巧的小型抽屉结构弹了出来,里面是一个U盘。
“‘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嘛。’我确实想如此回答,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他顿了顿,“只要还不能解决矛盾,那么就不会结束。啊啊,事情要是都这么简单就好了,就像煎蛋一样简单,给你。”
黑发男人接住了U盘,放到口袋里揣了几下,然后还给了金发男人。
“你是加胡椒粉还是酱油?”
“我收回那句话,不是很简单。”
金发的男人伸了伸懒腰,“这么一说突然饿了,等会儿吃点什么?”
虽然说是他们此刻是在为了伟大的革命斗争,但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点敌人的东西不算什么大事。不对,食物也是人民群众创造的,那当然更没问题,负责政审的家伙就更不应该把他们倒吊在天花板上让他们把吃的吐出来了。
那么既然时间还早,最近的撤离列车的发车班次还要一会儿,就先去吃点东西吧。那帮子特工不可能跟到饭馆监视他们的。
“我想想,冷面?”
“Dubius的?Duplus的太硬了。”
“也行啊,好久没吃了。以前我还偏要吃Duplus的,毕竟敌国的料理总是难吃的嘛。”
“幸好生在Dubius啊......你们当年去殖民的时候没想过带个好点的厨子吗?”
“哼,要不是有共同的敌人,现在谁要吃你们的冷面啊?”
“没有指挥官发展势力,你现在能吃得上Dubius的饭?”
“没有指挥官,饭照样吃,双星照样转啊!你小子倒是赶紧把上次欠我的饭钱还来啊!”
“我早就还了......话说这个共同的敌人不就是我们嘛,你拿这个举例子干什么啦!”
吵吵嚷嚷的二人走出了北门,向着冷面馆子走去,结果直到吃完才发现钥匙忘了还,被缴了门票钱三倍的罚款。
“倒霉透了......”被门卫一记爆脑壳儿击中的黑发男子说到。
“好啦。反正这也只是今天第一桩事情罢了,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的是呢。”
说到这里,一个身着风衣的男人从巷子后走出。
“东西拿到了?”
金发男人把U盘放到他的手里。身着风衣的男人这才放心地把手揣到口袋里,放心地掏了掏。他刚想转身离开,又犹豫地回过头:“那么首都第四空输部队的策反也完成了?”
“隼,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他不安地搓着手,“真是令人紧张。”
黑发的男人看着他用无线电报告完毕的背影,然后掏出了怀中的M1911,朝着他的背部开了一枪,他应声倒地。
“培根,这里是B队,已肃清‘SP-054’,代号‘隼’。名单C564已经拿到,我将与末日钟在政国路车站汇合。”
“培根收到。”
黑发男人放下无线电,换了一身衣服离开了巷子。
“没想到我们真的到了这一步。当初最开始的那些人不少都没有活着见证这件事啊。”他感叹到。
“明天会怎样谁都不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见证不到的事情,所以有时候还是及时行乐吧。说到这里,前面那家松饼店的松饼很有名,要买两个吗?”
“不必了,现在没有胃口。不知道明天的到来能否被我见证。但是首先,”他转过头,对着金发男人说到,“你不会见到明天的。”
“是吗?你在说什么啊?”他奸笑到。
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人从街边的商店里走出。
“对不起了,我还是无法原谅。”金发男人摇着头,苦笑到,“我知道那天天上的轰炸机驾驶员是谁,他杀死了我的家人。”
“我理解你们的崇高理想,我支持你们的愿望,但只有你,”他将枪指向他的头,“我无法原谅。”
“原来你已经把她当作家人啦,进展得挺快嘛。U盘就不用劳烦您拿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两个月前就已经来过这里了,今天的唯一目的就只是把你这个叛徒除掉。”
“资料什么的,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啦。我的目标就是杀死你。”
黑发男人摘下墨镜,“那么就是我罪有应得咯?看来我也百口莫辩了。既然如此,请吧,SP-102。”
你难道就这么想要死吗?至少也反驳我一句吧?
金发男人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将枪交给了另一个人,自己背过身去。只听枪声一响,紧接着响起了他倒下去的沉闷响声。他止住了想要处理尸体的手下,自己将黑发男人拖入了商店里,装在了箱子中。
“培根,这里是B-2,B-1已经被我处决。间谍名单已经交付,我已叛变,编号SP-102。A队已经叛变,目前位于政国路351号的松饼店门口,代号分别为SP-056、SP-014、SP-071、SP-105和SP-022。”
站在商店口的几个男人突然一个个倒下,他知道那是附近负责监视的狙击手的作品。
“培根,祝武运昌隆。”
我也曾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值得不值得?明明我已经说服自己放下仇恨,明明我已经与他并肩作战了如此之久,明明我已经和他一起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可以为明天共同奋斗,乃至看到新的社会了,这一切值得吗?
他缓缓地将枪指向了自己的口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舌头或者牙齿无法碰到枪口,这样就不会出现印子了,这是他最珍爱的一把枪。送给他这把枪的人早已冰冷,只有当初溅到枪上的血仿佛依旧滚烫。
未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人们再也不用像自己一样亲手杀死自己的挚友,不用经历家人的离散,不用经历无数个夜晚里自己阵亡在战场上的噩梦,不用担心监听等等这样那样的一大帮子破事。
如此美好的未来,我这种人不配看见,它应该留给更值得得到它的人们。
我知道与敌人握手言和乃至并肩作战有多么大的意义,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做不到泯灭恩仇。我就是个自私的人,无法原谅区区夺去了我爱的人的生命的人。
夕阳照在了他手上的表上,他知道时间到了。一发信号弹被发射到了空中,犹如烟火般照亮了整个夜空。来自首都第八空输部队的枪声如雨声一般在西侧倾泻。那从未停息的,历史的车轮被子弹所驱动着,又开始了转动,转动了一个个人的命运。
松饼店里,一发响亮的枪声被无尽的噪音淹没,就像海里的一条鱼一样,无力改变那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