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一直在下着，仿佛这个世界从诞生起，就被浸泡在水中一般。
逐渐聚积的雨水淹没了路面，倒映这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开出一朵朵丑恶的花。
更遥远的天边，工业废气掩盖的天空化作无边的牢笼，将这个世界囚在深邃的黑暗中。人类创造的光亮，在天幕之下看上去是那样渺小。
滴答。
在街边一条不起眼的黑暗小巷中，某个生物在一片混沌中睁开了双眼。
滴答。
滴答…………
男子支撑着勉强让自己的意识醒来，开始用他的肺部呼吸，醒来之时的第一口带着潮湿味道的空气。
他的四肢随后传来回应，得以与精神连接。皮肤的触感告诉他，自己被包裹在一件白衬衫和黑色长雨衣中。
他支持着抬起在雨水中浸泡过久的头，那些雨滴顺着黑色的发梢滴落，带来一丝似有若无的冰凉。
男子最终操控着这具不太听话的躯壳，用四肢拖曳着自己离开小巷，最终坐在了街道的边缘。
他抬起头，任由雨水流入眼眶。
滴答。
他试图回忆起自己为何会在这样一个世界之中，但脑中只有一片空白。雨水触碰着他的躯体，他只能茫然地任由它们将他进一步浸湿。
远处霓虹的灯光，透过空气中的雨丝，落入他的眼中。他空洞地感知着这个世界。
滴答。
雨滴划过他人造的角膜。他的世界顿时模糊了起来。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背后的某物无声地碎裂。咔嚓。他仿佛听到了它破碎时发出的音节。
一些丝状的黑色物质，顺着他的脊柱蜿蜒流动出来。它们在雨水的浸润下逐渐凝聚为金属丝线，又化作一片难以名状的机械结构。
雨逐渐大了起来。哗啦。
黑色的电线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破碎的躯壳，愈是被雨洗刷愈是显得暗淡。
不知何时，他的视线中蔓延进一片闪着银光的机械物质。他呆呆地凝视着其上反射的，远处街灯的华美光彩。
雨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在光滑的地面上四溢。随着黑色物质的流淌，他感到聚集在心底的某物仿佛也被逐渐翻找了出来。
“我是谁？”
一团微不足道的黑暗物质汇成这个疑问。
一串水滴涌入他的瞳孔。
逐渐灰暗的视野中，仿佛出现了一座白色建筑物的影子。他凝视着它，却无法将其凝为形体。
他仿佛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听见一群人类行走在其中，欢笑哭泣着，或是嘶吼怒骂，或是将全身心的悲哀与绝望一齐倾倒在光亮的瓷砖地上。或是……
拼了命去护卫那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就算暴雨灌入了每一间房屋。
一群疯了的人类，演说着遥不可及的世界，为了一点虚无的光芒宁可牺牲所有……
直到失去意识之前，男人仍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形体已扭曲到何种地步。
一颗淡黄的眼珠，在不知其状的诡异机器的凹槽中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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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声音。没有光线。
没有形体。没有意识。
他试着伸出手，旋即却悲哀地发现，就连自己的存在，都是「无」。
他不知这份意识会去往何方，也不知曾在何处。
…………
最终，他决定对这片黑暗表现得勇敢一点。
他再一次伸出手——那只不属于任何人的手，抓住了在黑暗中，如星火般飘散的“自我”。
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是那个“自我”恒星般澄澈的黄色双目。
————————————————
奥根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挣扎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在发觉这一点后，脸颊贴着的瓷砖随即传来丝丝寒意。
他将自己的双手举到面前，默默端详了片刻，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躯壳。随后，他用那只被压在身下的右臂支撑起上半身，喘息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将平放的双腿卷曲，好让它们在竖直方向站立。
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奥根扶着墙壁，小心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他抬头扫视了一番四周，只见这是一间类似储物室的小房间，绿色的电线由机械门的空隙进入，像藤蔓那样覆盖着整个房屋的顶部，连接灯管发出微微的绿光。地面地上是整齐地将打包垒好的一份份纸质文件，还有的放在几排书架上，而他刚刚躺在最靠墙的书架与墙壁之间。
从栖身的狭小空间走出，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面玻璃镜，不知为何被丢在了这里。奥根细细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容貌。一头黑色短发，又长又密的刘海遮盖住了双眼。身上松松散散地套着西服，外面这是一件有些褶皱的白褂。
凝视着自己刘海下其实看不见的眼，不知为何，奥根忽然觉得有些不适。他仿佛站在潮水的中央，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自己的第六感
不太熟练地绕开几排书柜，奥根站在了这栋建筑物中的其中一条走廊上。浅绿色的灯管框出走廊的天花板，他踩在深灰色的地板上，茫然地转了几圈，最终直觉般走向走廊的某个方向。
尽头是又一扇自动门。奥根伸出十指，拂过门上的一系列机械装置，心中忽然荡漾起难言的涟漪。这时，他听见一句低语。
“你醒了啊。”
Augen抬头，但却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那句话，如图从他心中说出的那样。
“请进。”
门应声而开。奥根不加犹豫，跨步进入。
大约只过了一秒吧——在他迈入门的那一刹那，从足尖，脚，双腿，躯干，手臂，以至于精神，都被难以名状的怪力撕碎，破坏，化作无数块肉眼难见的小立方。随后，它们在这种力量的牵引下，飞驰前行着，仿佛超越了时间，即将达到另一个永恒。
在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这种感受之前，下一刻，无数他的碎片便又重新严丝合缝地拼接完毕，从混沌中创造——或者说是重现一个完整的他。
这份力量，奥根后来才知道，被称为“蓝蛇技术”。
此刻，他正略显局促地站在中央部那光洁的地面上。
视线短暂模糊了一下，随后又对焦。奥根抬起头，只见面前是巨大的落地窗，天空中覆盖着工业废气构成的阴霾，下方则是蚁穴般密密麻麻的城区。而在这背景的前方，有些突兀地站着一个洁白的人影。
他从面庞上难以辨别性别，头发与外衣都是浅灰色，像奥根那样放下一片厚刘海，挡住了右眼。他的鬓发下段染成黑色，皮肤则是纯粹的白，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血色。黑框圆眼镜后是一只闪亮却又空洞的绿瞳。
此刻，他正注视着面前的奥根。背后的光线在他身上形成不自然的光影。
奥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人背光闪耀的眼眸，令他想起黑夜中多在暗处的猫。
“请您过来。”
对方率先打破了这份令人不适的沉寂。他的语调不带起伏，但听上去就像女性刻意压低声音时的独特音色。
奥根暂时无法根据眼前的状况判断他（她？）对自己是否有害，同时，一种因一无所有而产生的莽撞的勇气逐渐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决定完全听从这个家伙的指令。他不带犹豫地走了过去。
“您好，管理员。”
“我们对您提交的入职申请进行详细检阅，认为您符合我们的招聘条件，故给予录用。您在将来将作为‘类人类’的中央管理员，负责有关管理总部的相关工作。”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悬浮在空气中。
什么？奥根觉得自己幻听了。面前这个白发的人以冷淡语调吐出的话语，将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入职申请？管理员？“类人类”又是什么？
但他还是本能地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它就像看上去一样冰凉。
白发人的面庞上极迅速地闪过一丝笑意，令奥根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在一次脉冲后，他恢复了先前的面无表情：“我是中央部中枢，同时也是您在工作期间的助理AI，B032201。”他轻轻挣开握住的手，奥根感觉不到任何触感，“您也可以称呼我为布鲁塞尔。您在工作期间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咨询。我会尽可能在能力范围内为您提供协助。”
“所谓‘类人类’公司，全称HUMANOID Labcompany，是总部位于方舟西部的一家科研能源公司。方舟是在联众邦时代后与地面分裂，天空中的浮空城的总称。这些历史你很快就会懂的。本司的主要业务是通过提炼一种特殊能源物质‘陨铁’（注一：此陨铁非现代社会常规意义上的代指，即来自于陨石的铁矿石，而是在该世界观中的另一种矿物）中的能量，再通过方舟的运输电网传导至客户的供能需求区。同时，本司也进行一些针对以陨铁为基石的科技的研究。”
“而您的职务，就是通过中央部的监控室，和一系列与各个部门连接的设备，控制这个公司正常运转。本司一共有中央部、科技部、护卫部、人事部、情报部、培训部、档案部、行政部和构筑部十个部门组成。由于一些社会原因，本司各部门物理结构均遭受了严重的损害，目前仅有工程部得以正常运作。控制这些部门正常的计算机叫做‘核心’，而每个核心，又有一个对应的AI‘中枢’管控。而中枢，在员工之间又同时发挥着部门主管的作用。目前受损的中枢和部门核心均被关闭，希望您在工作的同时，计划好对它们的维修。”
布鲁塞尔平静地说完这段介绍，语气之流利令奥根插不上嘴。他似乎不太在意奥根有没有听懂，旋即询问他：“您对自己的工作有任何疑问吗？”
奥根有太多疑问想要询问对方，张开嘴，随即又一顿——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奥根有些焦急，双手挥舞着，想要传达自己的情绪。布鲁塞尔冷淡地盯视他，身体一动不动，背后盘踞在天花板上的一串机械物却不知何时垂了下来。
正当奥根准备去摇晃他的肩膀时，布鲁塞尔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嗒声。那只机械臂一般的物质也应声隐去。
“……北方。”
这个词，像本能一样，从奥根张着的口中飘出。
布鲁塞尔则依然端着那张扑克脸，没有起伏地说道：“非常抱歉，之前为了保障您的安全而设置的行为滤网出现了障碍。现在您已经重新拥有声音了，不必担心。”
不知为何，奥根感觉他的面庞，在听见那个词语时颤抖了一下。
但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许吧。奥根与其拉开一些距离，刻意避开与那只猫眼的对视。
比起社会结构、工作细节，奥根更在意自己的处境。他首先询问：“既然我曾亲手提交所谓的‘入职申请’，那为什么我会失去记忆，被丢在杂物间？这就是你们对待招聘员工的态度？”奥根刻意摆出傲慢的语气——他本能觉得对方不会在乎这一点。
他其实说得很没有底气，为了显得愠怒一些，装作满不在乎地把手插进裤兜。
果不其然，布鲁塞尔没有表现出一丝恼火，而是依然平静地回答：“出于一些对您人身安全的考虑。毕竟，您对本司有着别样的意义。”
“哈？”真正的怒气忽然涌进奥根的内心。对方很明显在敷衍自己，人身安全与有没有记忆有什么关系？这个所谓的布鲁塞尔，难不成是那群把他弄到这里的人设计的，一个只会胡言乱语应付他的蠢货？
布鲁塞尔似乎不打算等奥根对着自己宣泄不满。刹那间，一条金属线连接着末端不可名状的机械元件，迅速在奥根身旁坠落。附着在其上的刀刃在奥根的手臂上留下一条深长的伤痕，随后又飞速回到灰暗的天花板。
奥根呆呆地看着手上被割破的皮肤，愣了一刻才觉出疼。他刚想对布鲁塞尔暴跳如雷地发怒，忽然发现伤处的怪异。
他的皮肤，如图一块没有生命的布料那样，只是被切开了一个口子，没有留一滴血。奥根透过这道口子窥视自己皮肤下的结构，只看见一点微弱的银色反光。
他继而细细地看着，骤然发现——那是一根金属制成的“骨”，其上还攀着无数电线构成的“血管”。
“我想，这样您就会对自己的处境多了解一些了。”看见奥根大惊失色的面庞，布鲁塞尔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抹冷笑。
“这是……什么东西？我在失去记忆前，到底是什么人？”沉溺于惊骇中的奥根，勉强操控着僵硬的喉咙，挤出了这两个问题。
布鲁塞尔再次带上那副精致的面无表情的面孔，解释道：“您在投递申请书前曾是一位人类，后来因遭遇袭击，肉体失去了活性。我们为了保证您仍能为本司效力，便取出了您的脑，并安置在这具机械身体中。您无需担忧任何不适之处——这具躯体完全按照您生前的模样制造。至于另一个问题……”他顿了顿，“那是秘密。”
“秘密？”“没错，没有商量余地，绝对对您保密的，秘密。”
奥根忽然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布鲁塞尔又补充道：
“如果您打算做出任何有损于本司效益的行为，或是您的工作能力不符合本司要求，您会被‘解雇’。而解雇的含义……”他指了指奥根手臂上被划出的伤痕，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冷笑，“那个，会被关掉。”
奥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疤。令他惊奇的是，那到疤痕飞快地愈合了，仿佛那里从未被划破。
布鲁塞尔应道：“这是您最后一次，以这种状态示人了。”
“什么？”
“在那之后，在质点科技的作用下，您的身体会和真正的人类别无二致。核心的机械只有将您肢解才会被发现。我们都不会允许您处于那种境地。”
咔嗒。又一条机械物垂下，打开某个开关，随后又隐匿于天花板。
奥根那天旋地转的感受愈加强烈。
布鲁塞尔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想起：
“从今以后，无论您的姓名为何，都会被统一称呼为‘Administrater’。那么，请允许我再次致意——您好，管理员。”
奥根虚弱地回应了对方的话语。他的视野愈发灰暗了起来。
奥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的。他直到脸颊接触到冰凉的地面，才意识到这一点。
“好好休息吧。等待着去面对‘那物’。”
皮肤传来异样的触感，就像被一群小蛇缠绕。如果奥根看一眼自己的手臂，会惊奇地发现，上面布满了银色的花纹。它们还在蔓延。
奥根合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繁杂的电线，与盘踞其中的无数机械设备。
“你是谁？”
黑暗的视野中，这个问题又一次勒住他的脖颈。奥根几近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