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被毁灭是人类永恒聚焦的幻想之一。
从古代的杞人忧天，到早些年很火的全球变暖、水资源枯竭，再到艺术作品里不断出现的生物变异、生化病毒、异族入侵……
似乎人类的末日就在不远处，静静等候时间的齿轮卡准它的纹路。
人们孜孜不倦地构想出既有规则崩坏后的世界，或为了警示，或寄希望于在新世界里建立起更乌托邦的社会，或是单单改变自身乏陈可善的人生。
孟溪对这类话题敬谢不敏，相比于不能控制的世界末日，他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更紧张于眼前的面试。
在这个大大卷般的社会里，他原以为自己比很多人幸运，毕业后便早早进入面试，领导多次表示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只要好好干，未来一定帮他转正。
领导画的大饼总是香甜可口，社会经历缺乏的年轻人丝毫没注意太过甜美的饼里往往掺着剧毒。
忙忙碌碌许久，最后十拿九稳的转正却被另一个大半年没来过公司的人抢走，刚刚咬着牙租了新房的他还没开始新人生，生活便一落千丈，一脚踏入了必须短时间内找到新工作的困局。
报纸上年年都在写就业困难，他以前没有感觉，甚至暗暗嘲笑那些摆烂的人懒惰。
事实上，懒惰的是沉浸在梦想中，不愿去多加思考，盲目努力的自己。
拒绝、等消息、没有回应……
“就业困难”这四个字一天比一天明亮和深刻，明亮到他夜不能寐，深刻到他痛彻骨髓。
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曾经那个他以为束缚自己人生的乡村，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行李箱就放在床下，里面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心也一天比一天麻木。
翻阅完今天的所有短信，仍然没有好消息。
他起身，按下笔记本的开关。
修改过无数次的简历摆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无名怒火在胸中升腾，他把简历拖到垃圾桶，却迟迟按不下彻底消除。
良久，他重新把简历拉回桌面，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随手打开微讯。
失业之后再没看过朋友圈，如今点开内容还是大同小异——读研的同学抱怨着研究的艰辛，找到工作的同学吐槽黑心的公司和上司。
大家都是被割了一茬的韭菜，分不出高低贵贱。
他的心情稍微转好了些，鼠标不自觉滑到好久没打开的游戏上。
漫长的更新条让他稍有起色的心情直转急下。
等到游戏终于加载好，他也几乎失去了游玩的动力。
“轰隆！”
窗外猛然一声闷雷，吓得他赶紧合上笔记本，把电源线拔掉。
这笔记本几乎是这间房里最贵重的东西，要是连它都坏了，孟溪感觉支撑自己努力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好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取代了雷鸣。
他刚松了口气，马上又有些担心，如果雨下得太大，明天可能会耽误面试。
然而雨水并不在乎他的担心，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冲向大地，声势恢宏如万人合奏的交响曲。
南方本就潮湿，下雨后湿气更重，舍不得开空调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空调。
明天的面试是他最有把握的一场，只要重新找到工作，现在的一切困难都不值一提。
他勉励着自己，缓缓合上双眼。
第二天，雨还在下，窗户蒙了一层雾，看不清外面，难以判断下得比昨晚小还是大。
天色无比阴沉，他刚睁眼还以为才凌晨四点，要不是闹钟及时响起，他差点做了回笼美梦。
无论科技多么发达，生存在天地间的人类都逃不脱天地的影响，看着窗外阴郁的天气，孟溪的心情也变得颇为沉重。
背水一战，有胜无败！
他再次给自己打气，紧了紧西服的领带，脚底生风地走出房间。
到处都是积水，他在仅有的几片干地上反复横跳，终于还算体面地来到公交站。
大雨天免不了堵车，公交车来得比平日晚了许多，不过他早有预料，准备了充足的时间。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他总算乘上姗姗来迟的507路，乘车的人很多，挤公交车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抛弃了找座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寻了处旁边有挡板的站位，靠着挡板拿出手机，继续准备面试可能会被问到的话题。
时间悄然无息地流动，一开始他还时不时留意下站点，后来发现行程还远，他便不再关注，一边看简历，一边插上耳机听歌，偶尔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整理一下发型。
中途，旁边的人正好下车，他很幸运地得到了座位。
公交车开得很慢，小幅度的颠簸摇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意识即将奔赴梦乡，旁边突然骚动起来，他迷迷糊糊扯下耳机，便听到周围的人在喊：
“我急着去上班呢！不就是水么，这车底盘这么高，你们怕什么？”
“是呀，快点开快点开！”
“哎呀，我要迟到了，师傅要不你把门打开，我先下车行不行？”
发生了什么？
他揉了揉太阳穴，半起身子，看向车前面报站的电子屏，这才意识到车好像好一会没动了。
“前面淹水了，暂时开不过去，大家先等等吧。”
司机安抚着乘客的情绪，迎来的是更多抱怨。
“我真的要迟到了，扣钱你出嘛？！”
“放我们下去，我换个车还不行！”
孟溪被他们说得也紧张起来，看了眼时间。
八点整。
面试时间是九点半，一个半小时看着充裕，但实际上公交车这才开到一半，离他要到的目的地还远，再怎么快也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顾不上座位会不会被占，站起来，挤过前面骂骂咧咧的人来到车厢前端。
前面的情况的确怪不了司机，公汽正要通过涵洞，但整个涵洞被淹没了一半，从这里看过去仿佛是一个小型的人工湖。
更何况在巴士之前还有好几辆小车堵在那，巴士说不定勉强能通过，它们则无计可施。
司机叹了口气，打开前门，淋着雨去打量了一下前面的情况，很快回到车上。
“堵住了，我也没办法，只能等等看过下雨会不会停，你们要是急的就先下车，回上边打的。”
他说着，打开门。
大部分乘客都知道再怎么骂司机也不可能让汽车重新动起来，纷纷下车。
孟溪也在其中，他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外面雨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再次高高卷起西服的裤腿。
导航显示不走这条路的公汽也有，只是要步行十分钟去换乘，而且那辆汽车绕路很远，一旦路上再被堵车，时间就彻底来不及。
无奈之下，他不情不愿地点开打车软件。
然而这条涵洞似乎车流量很大，不少巴士也提前下客，沿路都是用手机在网上打车的人，排队的预计时间甚至长达半小时。
孟溪等了五分钟，名次才堪堪前进一位，他咬咬牙，暂时忘记银行卡的余额，含着恨意加钱到最贵的一档。
氪金果然能够变强，他的排名突飞猛进，终于在五分钟后显示有人接单，不过车主还在三公里以外。
有车他就不慌，轿车比公汽快上不少，应该能在预计时间内到达。
谁知道车半晌没来，手机先响了。
“到你那边的路又被淹了两条，绕道要一会，你赶时间吗？”
又被淹了？
孟溪气得说不出话，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手表上的时间默默跳到八点二十。
他心烦气躁，把耳机塞回包里，一遍遍去看地图上司机的定位。
终于，十分钟后，车主顺着主道开了过来。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我今天面试，九点半之前一定要到的！”
一上车，孟溪便千叮咛万嘱咐。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这已经开得最快了，雨下太大，再开快点要出问题的，安全第一呀小伙子！”
孟溪无奈地靠上椅背，窗外遮天蔽日的暴雨仿佛隔着车砸到他的身上，沉重的压力令他胃部抽痛。
时间走到九点整。
暴雨对交通的影响体现方方面面，高速上不了、车不能提速、时不时就有或短或长的堵塞。
孟溪万念俱灰，导航上显示的预计抵达时间缓慢缩小，但仍旧保持在四十分钟以上。
“小伙子，这片地方就这样，排水从来没修好过，一下大雨就堵，你真的别急。”
不急？我能不急么？
“行吧行吧，我就在这里下！”
前面是车流组成的长龙，孟溪放弃了一切幻想，拿起伞，下车狂奔。
他刚刚在地图上找到了一条比导航设计的线路短很多的路线。
从这里跑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他再次燃起希望，肺部的灼烧感和小腿肌肉的疲惫感似乎都消散了许多。
气喘吁吁地跑了十五分钟，导航还没重新规划路线，而是不停提醒他方向错误。
垃圾导航！
他心里暗骂道，一意孤行。
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导航的良苦用心。
前方的路口已经看不到路了，雨水形成极长的一段水沟，有人在趟水经过，水深到了那些人的膝盖。
虽然身在被称为江城的城市，出生在一个发洪水的年份，从小到大几乎都在和水打交道，但在城市里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少数。
回头绝对来不及，只能向前。
他暗骂了两声，低头脱掉皮鞋和袜子，学着前面的人一样趟水向前。
每一步他都走得胆战心惊，总在害怕会不会地上有谁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玻璃渣。
艰难跋涉了长达十分钟后，水渐渐变浅，陆地就在眼前。
九点二十五了，肯定赶不上，他却不甘心就此作罢。
这么深的水我都过来了，还有什么理由放弃！
他把雨伞和袜子随手一扔，穿上皮鞋，继续朝目的地狂奔。
又跨过两条短水沟，还有一个右转弯！
时间已经不重要，即使失败，好歹他拼尽全力尝试过。
电话忽然响了，孟溪一看，心脏差点骤停。
是那家公司打来的——
“请问是孟溪么......啊，不好意思，没有早点通知你，今天天气实在太差，很多人都反应出行不便，我们领导决定今天的面试暂时取消了，你先在家好好准备，下一次面试我们会提前通知你的，谢谢你的理解。”
“啊？！可是我已经快走到你们公司楼下了！”
孟溪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哪有人等到约定时间过去了才通知面试取消的。
“对不起，我也是临时收到的通知，公司现在没人，外面雨下这么大，你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孟溪一肚子骂人的话不知要对谁去说。
回去？说得轻巧，现在怎么回去？
为什么全天下的领导都是一拍脑袋做决定？
雨下得更大了，他满身是水，甚至很难睁开眼睛。
回头看了眼路过的沟渠，他再也不想体会一遍趟水的滋味，失魂落魄地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一家便利店。
他狼狈地走进去，店员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自己这副模样谁看了都会这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用卡上仅剩的钱买了两个三明治。
他没想到的是，结账的时候，店员递给了他一条毛巾。
“外面雨很大吧，您先用这个擦一擦，别感冒了，我们这里有就餐区，您可以在这里避会雨的。”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茫然地接过毛巾，在就餐区坐了下来，一点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袋。
咬了第一口，他的眼泪便落下来。
回村里，回到爸妈身边。
这个瞬间，做这个决定一下变得容易起来。
他擦干眼泪，想给父母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手机弹了好几条短信，全都是有关部门在提醒注意暴雨安全。
他突发奇想，点开热搜，难得发现前几位不再是各种各样的明星，而是社会新闻。
“暴雨橙色预警。”
“大雨。”
“全球降雨”
孟溪越看越觉得不对，囫囵吞枣地咽下三明治最中间的鸡蛋，依次点开这些热搜。
几分钟后，他关闭手机，手中的包装纸已经被他捏成很小的一团。
出大事了......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已经克服了大多数威胁到生存的灾难，但在天灾面前，人类依旧几无还手之力。
比如地震，比如火山喷发，这些毫无预兆的自然灾害时至今日也在夺去无数人的生命。
曾经他以为这些事离自己很远，但现在似乎就有一场天灾正在降临。
据报道，全球绝大地区今天都在降雨，区别只在于雨的大小，就华夏而言，有多达三十个省份已经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更有包括江城在内的多地发布洪灾红色预警。
这绝不是巧合，极有可能是一场大规模的自然灾害。
现在应该去哪里？哪里能够避难？
他脑袋里一团乱麻，耳边突然响起店员的惊呼声。
孟溪连忙起身看去，原来是便利店门口也有了积水，而且是不浅的积水，店门不知为何有些失灵，时不时打开，积水都渗进了店里，店员根本清理不过来。
“我来帮你吧。”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方给了自己毛巾，自己当然要回报他。
“外面听说要发洪水了，要不你给你老板打个电话，问一问可不可以把店门关起来。”
他走过去，提议道。
“发洪水？”店员显然吓了一跳，连忙点头道，“那我去问一问。”
“你去吧，拖把我帮你拿着。”
孟溪从他手中接过拖把，笑着说。
店员朝店里的员工休息室跑去，孟溪甩动拖把，想把新漫进来的水挡出去，不过很快发现只是徒劳，店外面的根本不是积水，而更像一条流动的小溪。
拖累的他抬起头，讶然地张大了嘴。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得不去相信。
一道水幕，一道高到难以置信的水幕，它仿佛连接着天地，高楼大厦在它之下显得渺小而可怜。
它像是静止，又像是在缓缓向前移动。
直到它的幕帘开始向内翻卷，孟溪才终于意识到那并非什么水幕，而是滔天的巨浪。
巨浪摧毁一切，吞噬一切，带走一切。
狂风暴雨中，世界从未如此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