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
有一天,他在完成工作后骑摩托经山路回家。
当时这段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附近也没有任何城镇或村庄,还下着倾盆大雨。
父亲在急转弯时并未注意到摩托车轮胎严重打滑。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摩托上摔了下来。
幸运的是,父亲受伤较严重的地方仅有左腿膝盖,摩托也还能开。然而,那处膝盖在他摔倒时被磨出了血,如果不尽快处理会造成伤口感染。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强忍疼痛的同时,还能够骑摩托撑到回家的。
无论如何,父亲挺过去了。那处伤口后来得到及时处理,在他左膝盖上留下大块伤疤。
第二次,他骑摩托车去参加会议。但这回对他造成损害的不是大自然,而是某个骑摩托的陌生人。
还好,除了腿部、手臂擦伤和右腿膝盖被磨出血外,父亲身上其它地方均没有受伤。
那鲁莽车手最终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父亲能如此命大,于我而言实在是奇迹。
受前两次生死危机启发,父亲做事比以往更加谨慎。他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对未来的意外事件毫无防备。
后来父亲提前写了张遗嘱并存放在无人能及之处,以防万一。
他预料到了未来。
因为第三回,他再也无法欺骗死亡。
在大卡车的呼啸声与汽车间的剧烈碰撞声停息之后,父亲的汽车被压在众多车辆残骸之中,他身受重伤。
在目击者拨打求救电话之后,救护车及时赶到,父亲与其他伤员被火速送往医院。
我当时能做的,仅有给予他临终关怀,借此暂时减缓他的苦痛。
父亲于垂危之中颤抖着从床上坐起来,呼唤我的名字,并用他仅存的力气用笔将遗嘱的位置写在纸条上,交付给我。
父亲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和另外8人最终因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他再也无法为我排忧解难。
他再也等不到我有能力回报他。
他再也无法回家。
遗憾与绝望不仅扎根于父亲和我心中,车祸所牵连的每个家庭都是如此。
那一天,有无数哭声在医院上空长久回荡。
直到这个时候,母亲仍然没有出现。似乎对她而言父子俩都过得很好,哪里会有什么车祸。
再后来,父亲的遗体被送往故乡埋葬。
他的棺材埋在小树林旁的土堆之下,由众多彩纸叠合而成的幡旗则被插在坟墓上方。
包括我在内,每位参与父亲葬礼的人在头上、腰上和手臂上都扎着白巾,以示哀悼。
在哀悼亡者离去的锣鼓声间,我心中的各种复杂情感相互交织起来,共同汇聚成我对父亲离去而流下的眼泪,浇灌在他的故土上。
“对于他,我认为他是个平凡的人,但他的灵魂绝不平庸。”
“与同样才华横溢的女性离婚,曾被委托重任却始终不受人重视,甚至看到过死亡的模样……他的人生宛如一场悲剧。”
“无论他经历过什么,乐观永远都是他的主旋律,哪怕直面死亡也无所畏惧。只凭这一点,他应该值得每个人去赞赏。”
“常说有智慧、有才华之人容易英年早逝。他能活到这个年龄也算不错了。”
“愿他的在天之灵能护佑孩子继续前行。”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人们评价我父亲。
待众人散去,我给父亲坟前上香之时,我依然没能看到母亲在何处。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母亲容貌如何——父亲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直至他把这份记忆带入坟墓。
若不是时间不允许,我还想继续在父亲坟旁陪他。
“爸,儿实在对不起您。您的儿现在真的长大了。您安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哭那么久终究没有任何意义,生活还要继续。
该踏上归途了。
……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心,我想再看父亲最后一眼。
谁知意料之外的事在我转头望向父亲坟墓的瞬间发生了。
不知何时,有位跟父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出现在那里。
她身着略被玷污的白大褂、黑色内衣以及黑色裤子,身上还带着个肩包。无论从穿着还是容貌看,都样貌平平。
除她以外,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年轻人,而他们的穿着也跟女人大同小异。
同样的,所有人身上都有三处扎着白巾。
只见那女人将肩包置于旁边,而后跪在坟前深深鞠躬。其他人也照着她给父亲鞠躬。
尽管离她比较远,我依然隐约能看到她在抽泣。
之后女人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大清。
在我印象中,她大致在说她曾在某个时间点与父亲产生分歧,最终两人因思想观念矛盾尖锐而分离。如今父亲离世的哀号传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去弥补过失,只能在多方打听后来到此地,亲自向他道歉。
如果她这些话属实,那这位女性可能是父亲的某位前同事,但也不排除她是我母亲的可能性。
假如她真是我母亲,那她带着这些年轻人又意味着什么?
当时17岁的我实在没法想出个合理答案。
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