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甚至在无名怪物出现之前,一个黑色的盒子已成为我梦境里的常客。
每当我脑袋一片混沌,以至于美梦、噩梦都做不成的时候,我就会被塞进这个空间里边。
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盒子永远都有我那么大,而且也只能刚好把我装进去。
我在里边不仅没法动身子,也没办法再塞下其他东西。
更糟的是,黑盒里边充满了莫名的窒息感。在盒中呆的越久,我的脑袋越发昏沉。一旦我真的昏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我已经来到现实中的第二天清晨了。
绝大多数时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我在黑盒里边绝对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就在最近,我发现自己能在这盒子里听到某些声音。
起初这些声音片段像浆糊那般听不出任何含义。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变得愈加清晰,逐渐能被我辨认出来。
“你疯了吗……都不符合伦理……你这种人再多……我们人类……”
“这些都是为了……不是你能……”
“……缘分尽了……聪慧女子……后果自负。”
“既然如此……孩子呢?他们怎么……”
“让我扶养陈冰,你就……到时候……”
“……一言为定,慢走不送。”
其中一人我听出来是父亲的声音,而另外一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从对话来看,我猜测那人或许是母亲。
仔细听,脚步声似乎是向我这边传过来的。
“孩子,我们不跟这臭女人混了。赶紧到我身边来,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黑盒突然出现许多裂缝,整个结构逐渐错乱不堪。
我拼命地将双手伸向最大那条裂缝,抓紧裂缝两侧,试图将裂缝整个扒开。
在我狠劲将裂缝扒开后,黑盒整个碎裂,我则紧接着摔到地上。
起身看向周围,只见全是黑暗,却不见父亲在何处。
“爸,你在哪里?”
我盲目地在黑暗中走了几百步路。然而,父亲根本就无处可寻。
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明明自己已经知道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我仍觉得他一定就在某处看着我,想去寻觅他存在的证明却永远够不着。
最终,我不再尝试寻找父亲,跪在地上,用手捂着脸痛哭流涕。
泪水将我无情地浸回现实。
不是梦的梦已结,一切归于沉寂,给我留下的仅是条条泪痕。
在隔间里,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张旧照片。
这照片应该是在医院拍的,尚还是婴儿的我被父亲抱在怀里。
父亲旁边应该还有个人,然而照片右半部分被人撕去,无法确认那人有何外貌、身份。我彻底检查隔间后也没找到另外那部分。
接着是文件袋。
我拿出剪刀将文件袋封条剪去,用手从里边抓出满手文件。
其中有一份父亲写的简历,上边的“实习简历”和“技能证书”两栏写得密密麻麻。
其余文件均为约28年前的各种工作报告、表格。除了每份文件标题中都写有“艾柯雅公司”以外,其余内容对我而言没什么用处。
而最后则是纸条。上边写着:“要了解过去,只有这些东西还远远不够。你要是想继续深入了解的话,去联系胡杨(如果她还在世的话)。”
……胡杨是谁来着?
儿时记忆中那个质补的阳光女孩从我脑海中浮现。
……暂时想不起来她对于我而言是什么人。
从目前这些线索来看,父亲并没有把所有遗物都集中于某处,而是将它们分成多个部分。
似乎在这些物件背后还隐瞒着更深层,更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论如何,为了能继续追寻父亲的过去,我得先把便携式终端拿出来给胡杨打个电话,让她知道我准备要拜访她家。
嘟……嘟……
几秒后,终端话筒传来了声音。
“喂?你是?”
“我是陈冰。胡杨,还记得我不?”
“原来是你啊……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你跟我说话。”
“善良如你的人怎能被轻易忘记呢。不过,今天我不仅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而已。”
“你想找我谈什么事?”
“简而言之,我打算要到你家一趟,的确是因为某件事情。这事对我而言至关重要,希望你到时候能有准备。”
“原来如此。目前我住在芒香镇西区27号楼2号房。后天下午两点半我才有空,你到时再过来吧。”
“好的,就这么定了。”
不经意间将目光转向窗外,只见窗外有束光线将本来浓云密布的天空刺穿,一股暖流从云孔中流出,逐渐向整个笼包镇弥漫开来。
芒香镇离笼包镇并不远,从家乘坐自动汽车到那里也就只需要15分钟车程。多亏了自动驾驶技术,我并不需要大费周折地寻找和前往城镇里的某个偏僻角落。
本以为笼包镇相比于其它城市、城镇,乃至村庄,算落后的了。然而在我进到芒香镇后,我才意识到凭刻板印象判断事物会带来多少误会。
如果说笼包镇是一颗长出科技之花的枯树,那么芒香镇这棵树不但长不出花,就连生机之叶都寥寥无几。
随便踏入香芒镇的某条街道,路面上不见任何电气化改造痕迹,反倒是肉眼可见的小裂痕宣布它寿命将尽;远看以为是老大爷,近看却是棵饱经风霜的老芒果树;楼房墙面连同上边各种油漆、涂鸦被雨水刷得斑驳陆离,从混凝土中渗出不详之黑;眼见路灯、水管和支架满是红褐色铁锈,垃圾随风飘荡,偶尔还有流浪猫为寻找食物而倾倒垃圾桶。现在太阳
究竟是芒香镇遗忘了时间,还是时间遗忘了芒香镇?
下午2:25,我带着烁星来到了27号楼2号房门前。
除了办正事外,我也想亲眼看一下烁星的交往能力如何。
才刚敲门,房门就被胡杨从里边打开。
她面容憔悴,似乎曾经历过某种磨难。尽管如此,她依然在用积极乐观的心态面对生活。
“哟,这不是陈冰嘛。”
“胡杨,好久不见。”
“旁边这位是……”
“你好,我是烁星,同时也是灰冰的伙伴!”
“那你们两先进来吧。”
胡杨家的空间布局类似于旧时代的旅馆包房,但除了必备家具外,屋内并没有太多能彰显她风格的东西。
这间屋子也就只够满足胡杨的基本生活需要。再添置其他东西,那她可就真要没地方容身了。
考虑到屋内只有一张板凳可以坐,胡杨除了让我们和她坐床上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还没等胡杨开口,烁星先把话给抢了。
“既然胡杨是灰冰的朋友……那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我很高兴能见到你!”
“你和陈冰还记得世上有我这人,我当然也是挺高兴的。不过烁星,你口中所说的灰冰是谁啊?”
“那是我以前在学校时的绰号,而现在烁星用这绰号来称呼我。”我回答道。
“是这样啊……似乎以前还真有这回事。”
“灰冰本名陈冰,这点我也是知道的。我才不会弄混伙伴的名字呢,烁星可聪明啦!”
说罢,烁星冲着胡杨面带微笑地朝眨了眨右眼,以示友好。
它这么做顿时引得胡杨一阵脸红。
“哇呀,烁星你真可爱!”
随后胡杨情不自禁地把她略显粗糙的左手放在烁星头上抚摸起来。而烁星什么也没说,任由胡杨将它的棕发轻轻滑过。
别说是胡杨了,又有谁能对烁星把持得住呢?
可能就只有我吧。
“虽然烁星摸起来有种奇特的质感,他部分部位也不完全像是人类……要是忽略掉这些因素,陈冰你完全可以把烁星当人来看嘛。”
“我不管。烁星只是机器、工具,怎么可能把它当人看。”
不知怎么的,烁星忽然朝我看过来。它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并从嘴角略微露出一丝诧异。
转瞬间,它又去继续享受胡杨的抚摸了。
真怪。
“胡杨,你我应该都知道有件事与我父亲有关系吧?”
“当然知道。”
她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大概在十二年前,你父亲带来一个黑色保险柜和一张密码纸条,嘱咐我父亲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无关的人打开保险柜,同时要把这两样物品藏起来,将来会用得到。”
“鉴于陈辉曾在我们家发生火灾时提供帮助,并帮我们度过艰难时期,我的父亲接受了他的请求。可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保险柜会带来什么。”
“两年后,‘下颚’病毒开始在互联网中肆虐。当时别说是毫无保护的裸机了,哪怕有防火墙、杀毒软件也不好使,没有任何有效手段能阻止它破坏电子设备。”
“受‘下颚’病毒的影响,包括数字经济在内的各个与互联网相关的事物均陷入混乱,我父亲作为公司股东也因此遭受巨大损失。而在‘下颚’病毒将存储着关乎公司利益的数据库摧毁后,情形更是雪上加霜。”
“父亲最终因这些意外身败名裂,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此后十年,我整个家庭都活在那件事的阴影之中。”
“父母已经不堪重负先于我而去,如今只剩我还在这间屋子里保守这个秘密。”
“密码和保险柜位置可以给你,但保险柜里究竟有什么,你又要怎么做,得看你自己。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接着,胡杨放开摸着烁星的左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那张旧纸条,递给了我。
想当初,胡杨是个难得可贵的朋友。精致但又心地善良,她早在我童年时就已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而后,她接受了“下颚”病毒对她家庭产生的影响,为遵守诺言顽强地活下来,直到今天。
命运实属不公,任由悲剧落在这位折翅天使上。
这时候,烁星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灰冰,是你的父亲导致胡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烁星……”
对于烁星的疑惑,胡杨开口道:
“人生变化无常,况且接过这保险箱是我和家人做的决定,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抱歉,看来是我错了。”烁星挠了挠头,尝试着将整个谈话内容消化下去。
“那暂时先这样吧,胡杨。感谢你这些年来能够保守秘密到今日。愿你今后还能有个美好人生。”
“不用谢,毕竟这是我该做的。”
按纸条上的内容将地毯揭开后,下边尘封了十二年的保险柜终于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