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一转,已是三四年后。
松江府,松阳县。
巳时。
——“叮铃”。
一辆摇铃的旧马车正行驶在县城外的泥泞小路上。
云青色雾气中,这前头套着一副缰绳的马车又旧又晃。
前日夜里刚下过雨,泥道上湿滑得很,一路上可看见此地靠山,山又傍着处水。
远山中有茂林修竹,溪水从竹林中往下淌,一路经人力挖凿的沟渠通着城防地下,想来是个日常有地下水经过的小县城。
车顶上放着诸多行李。
似这放钱放物的多用包褡裢,放烟丝用的烟袋,盛放扇子的扇囊,另有表帕荷包堆满了破马车顶。
车内还载着大约五六个带着包袱,从各县赶路过来的人,因为这些人多是还要继续往南边跑商去的,所以在这松阳县下来的就只有最里面那两个了。
入目所及,这是位带着个盖着块白布的书箱和把纸伞的男子和一个孩子。
看年纪和举止,像是对父子。
面色苍白,像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的男子一身灰服,看一身穿戴像是贫苦人家,更令人看着就觉得古怪的是,面颊上还有一块红疤。
那一条如蜈蚣般弯弯扭扭的疤看着好生吓人。
把这高瘦的男人本来的容貌毁得让人根本看不下去眼,也难怪整个车上也没人敢与他轻易搭话。
至于那小孩才不足七八岁的样子,一路只依偎在男人的怀中低着头,样子也是木讷沉默的很。
“这娃娃好乖,一路不吵不闹的。”
走南闯北多年,早见惯了各种人,还是第一次这样的孩子,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笑呵呵来了这么一句。
“他自小就这样,木得很,从不喜欢和生人说话。”
车辕旁闭目养神中的段鸮听到这话也回了一句。
他虽长得其貌不扬,声音却极平沉稳,抬眼间双眸上挑,如果没面颊骨上这道难看的疤,给人的感觉一定不是这般。
“娘亲呢?”
“没了,我一人养大他的。”
这话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么个男子会领着个这么大的孩子。
“哎,那你一当父亲的养他也不容易,你这脸又是怎么弄得,出门在外怕是很不方便吧?”
“几年前受了点伤,就变成了这副丑鬼样子,现也是一边擦些外伤药,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
说起自己的这半张脸,段鸮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那去松阳这趟是打算不走了?”
“嗯,认识的朋友帮着在松阳府暂时寻了个差事,所以就来了,以后走不走看心情,说不定过两年就回老家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松阳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什么好来的。”
车夫万分理解地感叹了一句。
“你要去的衙门就在县城东头,县令姓马,上头还有个知府大人,叫佳珲。”
“……”
“要说咱们这地方没别的好,就是地头还算太平,一年到头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你要是赶上带娃娃四处逛逛吃个饭,不过,你这是来松阳做什么工的,怎么还要带个这么大的箱子?”
“您不如猜猜?”
看马车夫很健谈,段鸮便这么和他聊了两句。
“卖字画的?”
“不是。”
“额?熬四神汤的?”
“我说我是来做死人的差,箱子里装着给死人开膛破肚的东西和一堆白骨,您信吗?”
段鸮回答。
可车夫却一万个表示摇头不信。
“不信,就你这样的,怕是等见到尸体都要害怕的尿/裤/裆,还当死人的差。”
“……”
“我听我那旁亲说,衙门里摆的那些死人一个个皮肉烂臭的连脸都认不清了,一个个骇人的很,这天天见阎王的行当,常人才不会做,你说你见过死人我可都不太信。”
马车夫说的言之凿凿。
见他不信,段鸮也就不多言了。
这一路闲聊,老车夫到最后也没信段鸮一开始嘴里说的那句来做死人差的话。
到县城前面一小段路,赶车的因为还有下趟生意要送,便将父子俩找了个地方放下了。
段鸮和段元宝下车后谢过人家,这才大的背上那白布箱子,小的抱上那把红纸伞就这么过城门往里走。
因为松阳县地方很小,前面就一个进县城的正门。
大清早就在这大门口排队挨个进去的人也不多,还多是些早上去山上砍了些湿柴就提前下山的樵夫。
只是这边众人正排着队准备进城呢。
突然就插着个队伍,约有五六个蒙着面的汉子抬着个盖得严严实实,却有一股怪味的白布担架,又急匆匆就从面前走过,引得一群人议论纷纷。
“那是怎么了?布下好难闻的一股臭味。”
“别是那石头菩萨庙又有什么蹊跷吧?话说这两天怎么都没见白家那个整天哭哭啼啼的五不女,是不是她在山上出什么事了?”
“别管别管,咱们这些人还是少惹些事端为妙。”
听到这话,作为外乡人一个的段鸮排在最后也没吭声。
石头菩萨庙,五不女——这两个本地人口中的词,令人有些觉得新鲜。
因为那群人呵斥旁人让开从他面前走过时,正背着箱子,手上还牵着儿子的段鸮的视线从那白布上一划而过。
见这五六个蒙面汉子多是衙门短打,官靴在脚。
那白布虽盖得严实,却还是从底下双脚靴子上泄露出一抹黑乎乎,沾着苔土地像是湿土般的印记。
这黏在上面苔藓和土块印记,闻着至少该干了有三天了。
颜色青黑,透露些许松软的深褐色。
那白布底下露出布鞋花纹虽平常,但是也不是平常贩夫走卒能穿,至少该是个童生,或是是秀才才会裁这样的衣料以便平常出门和人应酬。
“爹。”
似是发现了什么,段元宝见段鸮不作声,叫了一声。
“没事,先进城吧。”
段鸮也将这小子嘴里的话压了下去。
偏偏那帮窃窃私语的本地樵夫压低嗓子说了两句就也不说了,只让人觉得越发深思。
也是这个功夫,另有两个人扭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下山来。
那梳着一条发辫,未簪花,素色孝服下只一身老绿布褂子的女子眼圈红着。
她脚上踩的是一双沾满了泥点子的绢花白布鞋。
双手发抖,似是因看到了什么所以又惊又怕,吓得埋头话都说不出来。
她那玉色的指甲缝里带着些半干的泥土。
见她出现,四周议论声又起了,间或有些对着她的出身指指点点的话,搞得那被称作五不女的女子一路被捂脸哭泣着当众带走,更抬不起头来。
可这父子俩虽目睹了一切,却一句话也没说。
相反两个人还比人群中的一般人还要冷淡漠然,一声不吭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在后头眼看那帮人走了才过了关。
等终于入城门,天光初亮。
一大一小这才从人堆里走出来,又在这小县城走了起来。
街边杂货为主,丝绸锻庄,糕饼铺子不绝,一旁有条城中河,远处有摇橹声。
因松阳上头还有个松江府,松江府临海,所以街头便多水产,晒干的虾籽鲞鱼被小贩兜售。
虽然他们身上未必有那么银两买,但这也让段元宝这么个一天天没见过外面的毛孩子终于有点好奇心起了。
“爹,那是什么?”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都很少吭声,见着街上来往的人才开口的段元宝小声问。
“那是阳春面,怎么,肚子饿了?”
望着头顶已经停了的雨,又接过他手里的那把伞,记得他早上刚吃了块包袱里的大饼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没有,就是问问,我从没见过。”
段元宝说道。
“不急,等替严州府那老翁找到他说的那个棺材铺送完东西,再找到衙门去送完物证报完道,就带你去买纸买米,还可以买碗面吃。”
段鸮回。
“嗯,好,爹。”
两父子的对话到此为止。
段元宝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活像个小大人,段鸮这个给人当爹的也基本把他当做半个成人养着。
这是段家父子相处的常态。
不管闲事,不说闲话,算是很有父子默契了。
旁人见了觉得奇,但他们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倒是也一切习惯了。
此行,就如之前在马车上和那车夫时说的那样,他们俩带着把伞和一些简单的行囊从严州府衙门来。
这四五天的路,都是在这晃荡的厉害的破马车上过的。
之所以会来松阳县,一是正好有正事在身。
需前往县城衙门送去一件对旁人来说有用的物证,再由段鸮办理记名报道。
二也是因为段鸮有个在严州府认识的朋友,一位已经不干他们这行营生的老翁,听说他要来松阳,便求他帮忙来此地给一个地方送一件东西。
等入了这城门,快半个时辰了。
他带着儿子溜达了一圈也怎么也找不到,再等他从街上拿了地图问人,就连松阳本地人看到这张古怪的地图也是疑惑了,半天还是一路边看相的才一拍脑门来了这么句道,
“唔,这方的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我也看不懂啊,您要不再四处寻寻。”
“……不过,如果是要找妓院旁边的棺材铺,我给您指个路,那地方以前确实有个棺材铺,现在早已经关了,换了别的营生,楼下一年到头关着个门,但其实门锁一推就开。”
“你进去前不用喊门,屋里肯定有人在,就是需得当心前后左右,免得被什么古怪东西误伤了,这楼上还住着个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怪人,那怕就是您要找的地方了。”
听到这儿,也觉得这大概就是严州府老翁要自己要找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人已经不在,但听到后半句,段鸮还是不免多问了一句。
“怪人?那地方如今是干什么的?”
“呵呵,事关别人的营生,我也不能乱说,只能说那也是个干死人活的地方,其余的我就不便多说了,您自己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说的令人半懂不懂。
段鸮之后也没再多问,就这么靠着这松阳县路人的一席话沿着街角七绕八绕地继续找了一通。
等靠着手里的破地图和问路来到一个依稀还能看出点棺材铺样子的门口。
大白天,这一片干干净净的门前连个活人都没有。
屋顶上悬着两个蒙着灰尘的灯笼,门口上着门锁,却如那看相的所说一推门就能打开,而那门口赫然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黑字招牌,上书几个大字。
——大侦探富察尔济探案事务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