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出乌龙,初来乍到的段鸮和这捕快大人就被一道请了出来。
一离开那地方,外头的天色都亮了不少。
街上,来往贩夫走卒一如方才那般,里面的那一幕幕却也如同场幻境了。
走之前,段鸮最后撇了眼那张丢在底下桌子上的‘四问’秘卷,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什么也没说。
那‘鬼屋’主人也没下楼送客。
一如这怪里怪气的地方一般,给人的感觉就生人勿近的很。
段鸮从头到尾没和他正经打上照面,除了那隔着楼上楼下一撇,两个人也就没细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
不过那位札克善作为个官差,在做人方面,倒是没沾染上他那位‘朋友’的不同寻常。
不仅出来时,很是惭愧地替方才那出无妄之灾给他赔了个不是。
见门口还蹲着个豆丁大的段元宝,又听说他们原是要去松阳衙门有差事的,就表示自己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再一道领两个人去。
“嗯?这怎么好,我和捕快大人也素不相识,不如我来请?”
听到这话,明明身上没银子,但眯着眼睛的段鸮嘴上客气了一下。
“不用客气哈哈,称呼一句札克善就行,况且我也麻烦您了,一碗阳春面我还是请得起的,相逢即是缘分,既然已经到了松阳县了,就当做给先生接风洗尘了!”
说着,双手叉腰手扶刀鞘,不似官府而像是江湖人士的札克善也大笑了一下。
就是这句话,段鸮和札克善两人也算初结识了。
出门在外结交他人,本就讲究个你来我往,他们如今才初次来到松阳,能有个本地捕快引荐是好事一件。
碰巧离这旧棺材铺不远有个小巷。
几步绕出去后刚好有个小食摊。
摊前架着一张大皂布,门前几把破桌椅,另有一位梳着髻的老妇在街边架着锅卖阳春面。
他们一道来时,邻桌有两个穿着缎马褂,桌上摆着只罩着布鸟笼的本地人也正坐着吃面。
见捕快三人在一旁坐下,便打了招呼,但一瞧见段鸮那脸,这俩人又像是避讳般不来了,只招手唤札克善过去看那新得的鸟。
一边的段鸮远远看其中一人在用细签子撩开布帘子逗弄着里面的鸟。
笼里那烛黄色鸟喙的蜡嘴鸟提溜着双眼珠子‘踏踏’的蹦来蹦去。
那蜡嘴鸟一只眼珠子也是灰的。
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生生扎瞎了一般,就想起了方才那一双在暗处盯着他,说不出古怪的眼睛。
也是一番寒暄,这二人终于走了。
摸摸脑袋上汗的札克善才松了口气,又连忙跑回来招呼这边正在坐着吃茶的段鸮。
“对,对不住啊,段先生,那是本县的两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平常总爱有些瞎讲究。你可别见怪。”
“无妨。”
这话,倒了杯茶的段鸮说的一脸平常。
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早见惯了方才那事,自己这张脸着实丑的吓人,旁人看着怕他也很清楚。
也是说着,身边还带着箱子和儿子的段鸮就和这札克善行至此一起坐下了,三人又这么在这热闹的街边一边吃面一边聊上了。
期间,主要是札克善在给自报家门。
段元宝这小家伙只顾着低头吃面,对他爹假客气故意骗人一顿饭,还在这儿套话这事不予评价。
那傻大个般的捕快也说的尽兴,被段鸮这人三言两语地就把自己的一切生平给说了。
诸如他是松阳县带刀捕快一名。
年方二十有六,家住城西,父母均已亡故,至今尚未娶妻,广爱结交友人这些有的没的,段鸮也都表现得很有耐性地听着。
可既然又话说回今天这事,见札克善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方才那个‘鬼屋’主人,坐在面摊前的段鸮就也不免多问了一句。
“哦,你说那谁啊,那是富察尔济,整个松阳县都认识他,他啊,就如那门口招牌上所写的,是个侦探。”
“侦探?”
段鸮顿时这行当有些觉得闻所未闻了。
“对,据《明清凶案十略》中所载,罪,行凶也,因犯命案者,多称罪犯,其杀人毁尸之法多奇,民间公堂少闻,侦探之说就出自这里,富察呢,就是咱们这儿一个专门帮衙门抓罪犯的侦探。”
估计是真对那人的各种事迹了解不少。
札克善一个捕快头子说的也是头头是道,就和在帮那‘鬼屋’怪人使劲吹嘘似的,张口就又往下道,
“你别看他刚刚那样,他是极聪明的人,但凡是凶案,就没有他想不出办法解决的,在他手上破的奇案更是数不胜数,我这辈子啊就佩服他这么一个人了!”
“哦?可衙门有官差,为什么有凶案发生非得来找一个侦探?”
听了这么多,似乎是明白了那白天不喜欢出门的人的具体身份。
念及某一点,段鸮这么问。
可原本札克善还说的起劲,闻言也是面露难色,怕是其中另有隐情,见状,段鸮对此也没打断,紧接着才见这心直口快的捕快大人如实告知自己道,
“哎,您从严州来,可能不清楚,自顺天至松阳一带,各州各县衙门中自圣祖爷时就有明文规定,我们这捕快又作‘马快’,马快属于衙门内聘,专门负责刑侦案件,‘马快’第一就到办案比马还快,所以凡遇上此类凶案,衙门中都有一个叫做‘比’的破案时限。”
“比?”
段鸮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这么问着也转了转眼珠子。
“对,‘比’一般为三到五天。”
“官府内的人这时如果无法破案,抓到凶手,就要挨上头衙门的官员的板子罚俸禄,这也是我为何会这么着急的原因,因为但凡是恶性的杀人凶案,衙门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缉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非松阳县唯一的捕快,上头还有一捕快总领姓刘……哎,可我那朋友出的那题我怎么解得出来,这案子可是一千一万个不等人啊……”
这一席话,札克善也是万般无奈。
他口中那案子,想必就是之前在探案斋楼上时,他同那人说起的那件松阳县新发生的凶杀案了。
石头菩萨。
凶杀。
段鸮默默在心里想着这事,也没说话。
……
未时一刻。
松阳街头
段鸮和札克善在街边吃过这一碗面,就一同前往本地衙门报道。
他是个严州府被调过来当差的仵作的事,方才他们俩说话时,已经互相告知了,
看死人,解尸体。
就是段鸮这三四年在外来干的最多的一门活。
恰逢松阳县本地的上一个仵作不久前刚调离,他来的倒也正是时候。
可因札克善下午还有要事,快到衙门后门口前,他就先招呼了两个手下的小衙役先出来帮忙给段鸮父子做指引,还有介绍衙门内各项事宜,便也匆忙走了。
段鸮谢过这小半天里,帮了自己不少忙的捕快头子之后,就领着段元宝进了这县衙旁挨着的义庄。
那两个小衙役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一个叫赵福子,一个叫张元朗,都是本县人。
平时这哥俩耳听八方,眼光四路。
性格也是都挺豪爽,听有一个新仵作来松阳当差,还是他们那小头目札克善指明让他们好好招待的,就也不讨要赏赐,先一口一个段爷先叫上了。
段鸮和段元宝被他们俩一前一后领着先进了地方。
又把一路上颠簸数日的行李箱子都给放下,又在门口用过一杯茶。
这时,段鸮才能够好好看看周围这接下来一段日子怕是要暂时住下的地方,以及见这义庄里头的日常陈设。
入目所及,松阳县义庄是个地方不小的矮房院落。
明明是大白天,这地方僻静阴冷,怪味极重。
屋外放几口目前没封棺的棺木,四面还拉着一大块避免他人误闯窥探的白布。
一旁架子上有几个篓兜晒着些熏尸体味道的苍术皂角。
以及剁碎的渔网,加上蚝壳灰,看来是用作之后死者封棺之用的。
走出来往东边行两步便是衙门大门口,左右两边也有些住官服轮换值夜的衙役,也因此,并无人敢半夜来随便破坏尸体物证。
段鸮住的的屋子,就在这一眼到底的义庄里头的那间。
一张破旧矮床连着旁边的通铺,另有一张旧桌子和些茶壶摆设,这伸手都难的地方晚上怕是想起来找口水都难。
可他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些衣食住行方面的东西。
个人住所之类的能有个晚上躺下随便睡一觉的地方,他也就一切如常了。
因义庄白天也闭门不点灯。
进屋时还需得先拿苍术灰擦手,在嘴里嚼片生姜免得被里面那刺鼻浓重的尸臭粘上,所以就只有胆子大点的赵福子和段鸮一块点灯进来看看。
“这男尸叫什么?”
一进这义庄,先闻到一股恶臭又熟悉的味道,低头看了眼那被单独放置在这黑漆漆的义庄内的尸体的段鸮问。
“哦,段爷,他叫瑞邛。”
赵福子给他点着灯回答。
瑞邛。
正是早上段鸮入城门时所见的那具从山上抬下来的尸体。
“他的家人来认过了吗?”
段鸮道。
“晌午时,他家姑母已认过了,就是他没错。”
“……”
“他在本地书院读书,是个童生,平常住书院,三日前失踪,他往常有信佛的习惯,正值秋围,他一人带香上山,谁想就这么没了音讯,今早天没亮,本县的一名樵夫上山发现了他,此时他已毙命,我们收到信就去抬了尸首。”
赵福子这话算是解释了瑞邛三日前在山上失踪,又被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段鸮听到这儿复又问了句。
“那之前有旁人来验过尸体吗?”
“还没人碰过呢,原先刘岑捕快和札克善捕快都说要去找外头的仵作来验,没想您正好呢,尸体上的原先的衣物和物证我们都收拾下来了,您要是想验,我只管给您在旁边点着灯。”
“嗯,那就多谢了。”
这话说着,段鸮也道了句谢,赵福子替他点灯,两个人也在棺材边正经瞧看起这个名叫瑞邛的男性尸体来。
说来也巧,这股从白布下散发的怪味,他可是记得清楚。
那味带股发酵后的酸味,有点像烂了的豆子,还似乎搀着些别的酸腐味道。
不同于一般刚新鲜死了的活物。
应该是已经没了气息多日,身体里的血已经基本流干的情况下。
只一处细小伤口怕是根本不可造成这样的失血状态,更别说,这担架底下那已经接近生肉完全腐败时才会特有的一股恶臭味。
也因已经到了这衙门义庄,也已不必忌讳在人前。
说着,他也直接开了自己那箱子,取出了把验尸用的刀具,就掀开了那白布。
一只手掌遮掩住的蜡烛火光下,段鸮只见棺材里放着的一具皮肉发皱,面颊和脖颈肉已经有些轻微腐烂的男尸。
因记得自己早上来时,马车夫说松阳已经下了一夜的雨。
想来这尸体是先被杀,再在破庙里被一夜雨水淋湿泡涨才成了这副死状。
这对官府破案寻凶来说其实很不利。
因为想也知道,山顶上那第一案发现场现如今已经也已经被昨夜那一场雨破坏的差不多了。
这么看,这男尸年约二十三四岁。
体格羸弱苍白,耳垂有点大。
身体各处毛发也比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稀疏些,还像是精心修剪过。
男子为自己修毛发,这个习惯似是有点奇怪。
不过他的手脚指甲修的很圆润干净,估计是真有这方面的某种洁癖。
段鸮目睹这一切拿白布擦了下指甲和耳朵,又眯眼拿起来瞧了瞧,只用手指进去搅了下尸体湿润的口腔。
待发现在上颚和腐烂的嘴唇上有些沾到的香灰,牙齿和指甲也因为死的时间过长而有些松动脱落。
眼珠子边上的一层血膜呈云雾状,还可以看得见内里的瞳孔,尸体很冷,体僵已经有初步,拿手焐着一试,便大致能推测出死亡时间。
他肋骨上有两处淤青,但看死状明显是死于失血过多,因为在他脖子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致命伤。
这刀口很深,表面皮肉朝内蜷缩。
伤口被血积压的皱起来,绝对是发生在生前,想来正是这一刀要了他的命。
此外,脑后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对冲伤,应该是与伤人者搏斗大力摔倒在地所致,可在这死者的身体上,却另有一个很小的伤口,让段鸮一时有些思索。
这伤口极细小。
边缘红肿,在靠近手臂半寸血管的位置,是个不知被什么不知名蚊虫咬的圆形小黑点,常人一般一定难以注意。
但因它的颜色和结痂状态。
该是发生在和身体其他部位的伤口差不多的时辰内,所以这也令人有些思索起来。
这么一想,站在这棺材旁边的段鸮也使些力气,俯身用手将这男尸的四肢摊平柔软,却看了眼他右手手掌那已经尸僵的一根手指。
可这无论怎么掰都掰不下来的手指似是指向某一处。
赵福子见状也在一旁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段爷,我们去时,他就这样,一直拿这根手指指着庙里的一尊佛像,料想该是死去时,看见面前这那尊石头菩萨想说什么。”
——竟,又是石头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