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明嘶嘶地吸着凉气,最近胖得厉害,裤子磨得紧,他禁不住打着尿颤。
饭桌上多喝了两杯酒,也许年纪大了,尿意来得猛,他在三楼转了几圈,然而越急越找不到地方,就把主意打到了四楼。
三楼的KTV在四楼还有两个大包厢,平常不会有人开,里面是有厕所的。
商场四楼被电影院占了大部分面积,这个时间点几部热门的片子都在放映,在外游走的人不多,于是四楼比楼下几层要来得安静一些。
他夹着腿往前走,在经过一条夹道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些奇怪的声音,类似于光滑的皮肤与湿润的地面相连接,再慢慢被揭下来,细细的撕啦声被两边墙体反射,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刘清明回头张望了一眼,没人。
“听岔了?”他嘀咕着,接着往前走。
一个泥泞的手印擦着脚后跟出现在地面上。
不知道谁把大包厢开了一间,里面鬼哭狼嚎地唱着歌,愣是听不出原调,高音倒是飙得很有气势。
催人尿下。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便推开右边的包厢门溜了进去。
包厢里黑漆漆,厕所更是。
他偷偷借厕所,也不敢开灯,眯着眼努力对准,水柱倾泻,舒爽地叹了口气。
“刘哥……”
忽然有人在耳边叫他,轻飘飘像一声叹息。
他惊得一抖,猛得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就一面镜子,映着玻璃门外的微光,显出些阴森的冷意。
外面刚刚还是黑的。
他指头有些僵,匆匆忙忙也不管塞好,扯上拉链开门就走。
然而还没跨出两步,另一边耳朵擦着冷风响起那叹息一样的声音。
“刘哥。”
温度随着耳际滑过的冷风陡然下降,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了,更不敢再回头,壮着胆子往外走。
四面墙上的屏幕弹跳着小商标,那一点点或红或绿的光线正对着中央的大沙发,皮质的沙发在光下显出类似人类肌肤质地的光泽。
有个人坐在上面哭。
沙发是背对着厕所的,刘清明只能看见一颗脑袋垂着,随着哭泣抖动。
刘清明站在厕所门口不敢迈步。
“好疼啊……好疼啊……”
女人幽幽哭诉,声音悬在上空,轻飘飘地直往刘清明耳朵里钻。
这声音有些耳熟,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直到女人脑袋上方忽然亮起一豆红光。
刘清明脊背一紧。
那点红随着一声呼气往下落,落到沙发掩盖的地方,他听见女人呜咽了一声,哭声大了起来。
“我好疼啊……刘哥,刘哥……”
“不不不是,不是我……不是我……”他嘴唇哆嗦着,背贴着墙面慢慢企图逃离这里。
通往厕所的走道很短,而沙发隔在门与他之间,他要出去势必要从女人面前经过。
他停在走道尽头,小声地对女人祈求着:“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女人不出声了,静静地坐在沙发里。
刘清明呆站了会儿,女人也不见动,他壮着胆子往外走,小心翼翼地落脚都静悄悄,就要走过沙发时,女人轻轻叫了声。
“刘哥……”
……
当一个团体开始唱歌,不论是三五个人还是三五十个人,跑调与歌神总是五五分的,往往那些其貌不扬腼腆内向的一说话就脸红的,唱起歌来都十分惊艳。
莫北的耳朵靠着这些人的拯救艰难地熬着。
临近门的地方一阵骚动,音乐声与嘈杂错乱的人声叠在一起,里面又掺进一道不同年龄层次的声音。
它撕心裂肺哭得惨烈无比。
莫北被灯光晃得看不清,就见一团影子从人堆里挤出来,钻进桌底下。
“怎么回事?他谁啊?”
“不知道啊……”
“不是犯病了吧?要不要报警啊?”
莫北低头看着底下,男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却四处张望,嘴里没有章法念着。
“不是我……不是我……”
女孩子纷纷远离了这里,三五成团贴着墙窃窃私语,几个男生围在桌边想劝他出来,奈何他们伸手就被男人用力挣开,人没拉着还被打了好几下。
“大叔?大叔你没事吧?”
“你先出来好吧?”
男人不高,虽然胖,但没占地多少。
莫北判断着桌子的轻重站起身,脚踩着桌边缘用力一蹬,沉重的桌子被推出去老远。
男生们赶紧七手八脚把男人拉了出来。
莫北退开几步让他们把人放到沙发上,男人惊魂未定,不断扫视着这些学生,始终想把自己藏起来。
莫北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男人裤脚上的泥。
商场里应该没有这种稀散的淤泥,他在桌底下躲着时也没看见鞋底有,为什么反而裤子上有这么一大摊泥巴?
或许是她看得太明目张胆,男人乱扫的视线掠过这里,顿时又挣扎着想要离开。
体委从沙发那头也退了出来,和她说想要出去找负责人,莫北拦了一下,凑到他耳边:“我出去找,你们别让他走了。”
体委不明所以,莫北却已经出去了,他只得坐回男人身边,倒了杯热茶塞过去:“大叔你先喝口水。”
KTV的隔音效果总是很惊艳,莫北反手关上门,里面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耳朵一时间还适应不过来。
她揉着耳朵低头看,米色的大理石地面被拖得反光,映着顶上的灯光,一尘不染的地面突兀地沾着一团团黄泥印子。
能分辨的只有手掌印,后面跟着一长串拖拽的痕迹。
莫北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与手印大小,比她的要小,除去没有印下的面积,也能看出是一双纤细娇小的女性的手掌。
那些拖痕看着像是残疾人只能用双手前行爬着留下的。
她在上面抹了一把,触到大理石冰凉光滑的触感,却沾了一手泥。
泥印从外面电梯方向一路延伸,拐进了对面的包厢。
包厢门开着,但里面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情形。
在她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些微妙的声音,像是赤裸的皮肤摩擦过皮质表面的呲呲声。
灯控面板在进门左边的墙面上,但上面各式灯光术语莫北愣是没看懂,她懒得再研究,打开手机灯照着。
包厢里的地面泥印斑驳,地面都是凌乱的掌印,朝着四面八方都爬过了。
但门口只有进来的轨迹。
莫北沿着一条大致的走向摸索着找到厕所,厕所门靠近地面半米的地方印着一块块交叠在一起的掌印。
莫北透过半开的门往里看,洗手台的柜子上,马桶上,墙面低矮的地方,掌印多得惊人。
马桶里的积水发黄,一股腥膻气。
这个包间没开。
挺缺德的,偷用厕所还不冲。
莫北退了出去,路过沙发时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那边乱成一团,体委倒是很尽力缠着男人没让他走。
男人在她进门的一刹那就牢牢地盯紧了她,莫北看不清那应该是什么眼神,觉得大概类似是困兽,既凶狠,又软弱。
莫北脚步顿了顿,刻意按熄了手机屏,塞进口袋。
男人表情古怪了一瞬,竟镇定下来,放下茶杯想要站起来。
莫北没有立刻过去,在人堆里分辨出班长:“今天先散了,现在也不早了,该回去了。”
班长也实在待不下去了,关掉音乐拿过麦克风组织大家离开。
体委看向她,不知道怎么处理。
她在男人另一边坐下来,对体委说:“你也先回去,我晚点再走。”
体委犹豫了一下:“我也留下来吧……”
“不用。”
最后一个人也走了。
莫北只是在一旁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做。
屏幕上的灯光明灭忽闪,落在脸上,光影交错,面无表情的脸显得狰狞诡谲。
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怪叫了声,慌不择路起身就跑,莫北差点没拉住他,也没想太多往他后颈劈了下去。
男人软软地瘫倒,再也不动了。
莫北嘶嘶地吸着冷气甩了两下手。
谁能想到这么个胖子后脖子还能凸起那么大一块骨头。
她把人重新扯回沙发里,掏出手机报警。
“……他说他看见有个人钻到了沙发里。”
“他吓晕了,说不了话。”
……
刘清明醒得很是时候,挨着在他们准备叫救护车的时候哼唧着睁开眼睛。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向他,礼貌又疏远地对他说:“刘先生,我们在611包厢发现一些东西,听说您是目击者,请您和我们回去做下记录。”
他下意识地拒绝:“不是……我没看见……”
那个男人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温和且强硬地重复:“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刘清明手脚发软被扶着离开包厢,恰巧对面担架蒙着白布也抬了出来,他脑子一蒙,若不是被人扶着早又瘫到地上了。
刘清明脸白如纸,丢了魂似的念叨着:“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刘先生您不要着急,”男人说话慢悠悠的,但又实在没有安慰到人的意思,甚至有着为了完成工作多少还有点不近人情,“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细节,希望您配合一下。”
他示意旁边的人把刘清明带走,顺手拦住走在最后的人。
他翻开手里的本子,找到其中对应的内容,才抬眼看着她:“莫北对吗?是你报的警?”
她点点头。
“我叫唐颂,”他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莫北愣了一下:“已经有人做过笔录了。”
唐颂脸上却浮现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让人无端觉得危险,他用本子轻轻敲着右手边缘,小指与手掌连接的关节,微微低下头,声音都含在嗓子眼里,有些暧昧。
“他做过了,我可还没做。”
“……”
莫北把手背到身后,轻轻擦了擦右手小指根处,点了下头。
他说完又马上直起身,正儿八经的指着她原先待过的包厢:“就这里吧。”
唐颂替她打开门,等她进去又反手关上。
包厢里还维持着刘清明捣过乱后的狼藉,吃的喝的撒了满地,几台沙发摆放着,黑色的皮反射着灯光,有种类似皮肤在光线下产生的柔和斑块。
隔壁包厢的沙发内容丰富,使得它们看着也透露着一些不祥。
莫北不想看着乱糟糟的地方,正要回头,却听唐颂似笑非笑地问。
“这个沙发有问题吗?”
莫北一惊,下意识要转身,却不知道唐颂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背后,一把按住她的肩,制止了她的动作,拇指边缘不慎越出衣领包裹的部位,碰到了她颈侧的皮肤。
突然耳鸣。
所有的声音在一刹那都离开了耳朵,莫北几乎以为自己失聪了,另一些声音却开始变得无比清晰。
唐颂感受到手掌底下的瘦削肩膀紧紧绷着,她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唐颂以为她是害怕,刚想松开手,就听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说:“没有。”
周遭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有些谈话声,显得包厢更静了。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他再次问。
他靠近时头发摩擦,说话舌尖与口腔牙齿的碰撞,清清楚楚落进莫北耳里。
莫北都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得见这么微小的细节。
她侧了下身脱开他的手,耳鸣还没停,嘈杂的声音又填满了耳朵。
她转身看着唐颂:“没有。”
他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这回总算像个善良的人民公仆:“好的,谢谢。”
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很麻烦,但如果他懂得分寸,又没那么麻烦。
莫北垂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右手的小指关节,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打开门。
“不用。”
“往师大的公交车已经停了,女孩子一个人打车不安全。”
和你一起走也不见得安全。
莫北率先走了出去,他跟在她后面:“你走反了。”
“……”
莫北啧了声。
莫北本以为要坐着警车招摇过市,不想是辆黑扑扑的私家车。
她习惯性去够副驾驶的门把手,顿了下,又坐到了后面。
唐颂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送她回了宿舍。
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只有军训后家远滞留的新生,一路进来只有一栋栋高楼,都灭着灯,窗口像是漆黑的洞。
宿舍楼也只有零星几个灯光。
莫北要下车时,听见他轻轻说了句:“抱歉。”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莫北反倒是没什么所谓,淡淡地哦了声,开门下车,唐颂目送她进到门里,才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