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又站在那里了,今天比昨天挨得更近,隔开只有五六米,因为天色渐暗,那恰好是自己能够看到又不能完全看清的距离。
她今天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是淹没在人群里完全找不到特殊点的打扮。
师大面积广但楼宇稀疏,于是种了很多树,白天看着绿意盎然,夜里树间灯光一打,绿油油瘆人得很。
王悦加快脚步走进宿舍楼,今年雨多,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一楼更是,地面还潮,湿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差点滑倒。
这周留校的人不多,偶尔才有三两个走过,宿管阿姨躺在躺椅里听小曲儿,耳机时髦地戴了一只,据说是以前她用小蜜蜂外放着听,结果被举报了。
周围有人让王悦增添了些安全感,她轻轻舒了口气回过头去。
女生又走近了几步,停在绿化带边缘的路灯底下, 阴沉地看着王悦。灯光打落,光影错落显得那张脸透露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僵冷。
王悦的心脏用力跳了起来,嘭嘭地撞击着胸口,她想别过头去,却发现想起被定住一样僵在原地。
“看什么呢?”
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很远又很近,贴在耳边却仿佛隔着玻璃罩,空旷又没有真实感。
王悦吓了一跳, 回头看到了莫北,她手里拎着热水瓶,手指受力在往下坠,指尖有些红,应该是已经打了水了准备上楼了。
路灯底下已经没有人了,光辉空荡荡地在黑夜里铺开,呈现着一种十分广阔的冷清。她的惊慌被人打断,浑身充斥着回血中的炙热与冰冷,交织在一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莫北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问了句要不要走,就先转身离开了。
王悦快步跟了上去,不时往身后看。
她其实有些怕莫北,毕竟是个能把一米八多的壮汉直接干趴的大佬。
而且看着脾气就特别差,也不爱搭理人。
她性格软一些,不如另外两个室友活泼,可以自然地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她和莫北就没说上过几句话。
莫北摸钥匙开门:“你要先洗澡吗?”
“啊?”莫北几乎没有主动和人说过话,王悦一下没反应过来,“不……我身上有汗,晚点洗。”
莫北又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晾着,拿着收拾好的衣物进了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水刚好能入口。
莫北走了,宿舍安静了下来,那种让人无所适从坐立难安的窥视又冒了出来,她在坐着低头玩手机,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钉在自己身上,窥视感从门口,从窗外,甚至床头后背。
就像头顶正悬着一把刀,神经感到危险开始酸痛不已。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脖子上的血管因为缺氧膨胀刺痛,耳朵里嗡嗡响着。
忽然一些细微的声音闯进耳朵里。
从卫生间传出来的水声告诉她这屋里还有一个人,她抖着手从柜子里抽出浴巾跑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有三个隔间,两个喷头,莫北在最里面,那个水大,只是喷头不太好,水花不集中,容易滋一脸。
王悦钻进中间那格,背贴着木板,隔壁水流击打在木板上传来细微的震动。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莫北,水声随即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莫北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怎么了?”
莫北的语气虽然没什么情绪,却还是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她把浴巾挂好,喘了口气:“我沐浴露忘带了。”
莫北沉默了一会儿,把沐浴露从上头递过来,又问,“洗头吗?”
“啊?不用!”她赶紧接过沐浴露,上面的水沾湿了衣服,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进来没两分钟,衣服都没脱,莫北刚刚大约也在考虑这一点,以及自己突然自来熟的原因。这时尴尬与羞臊重新开始工作,一股委屈酸涩涌上心头,她舔了下嘴唇,压着哭腔轻声说,“……晚上洗头不容易干。”
那头没吱声,又打开了水。
王悦用生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听到隔壁水声停了,也不在乎泡沫有没有冲干净,浴巾一裹就往外钻。
却没考虑,莫北还是要花时间穿衣服的,她又不敢自己回到房间里,只得站着。
正对隔间的墙面有块两米长的大镜子,年月久了,有些斑驳的污渍,头顶上的灯罩也是旧的,投下的白光看起来略显微弱与冷清。镜子使得卫生间的空间感变得大而空旷,她不敢面对镜子,又不敢背对镜子,只能侧身对着里侧的墙面。
周末的宿舍楼显得安静异常,王悦只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以及雷动的心跳,莫北那里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除了门板底下溢出的些许水渍。
镜子里映出她一个人地身影,身后那个隔间半开着门,里头昏暗,无人。
她开始怀疑,这里除了自己以外,真的有人吗?
就在她忍不住要出声时,隔间的门开了,莫北拎着桶头上顶着块毛巾,被无声无息站立在门口的人吓得停住了脚,面露疑惑。
还没退却的恐惧令王悦浑身冰冷,张嘴有种想吐的冲动,她咽了口唾沫,把沐浴露递过去:“还你。”
莫北的目光瞥过她指间被泵头压出来的印迹,把东西放进桶里,抬手压着毛巾擦着头发,越过她回了宿舍。
王悦紧跟着进来,她慢慢冷静,才感到自身只有一条毛巾,上下都挡不明白,顿时很不好意思,好在莫北背对着自己在擦头发。
她赶紧爬到床上拉起蚊帐穿好衣服,莫北擦好了头,她头发短,随便擦了个半干,顶着一头短短的碎发在阳台洗衣服。
莫北把衣服泡在水里,撑着水池边深吸了口气,束胸穿了一天,这会儿脱了肋骨轻飘飘的有些不习惯。
水池上面的墙上有面镜子,她弯腰洗衣服时正对着脸,视线难免会对上,快一个月了,头发长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剃太短了,这回长出来的头发茬格外硬,支棱着像只炸毛的鸡。
镜子里的人皱着眉烦躁地啧了声,低下头洗衣服。
有道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身上,从在楼下见到王悦起莫北就感受到了这份过分的关注, 她不知道对方惊慌的原因,又没有那种委婉迂回的说话技巧,以她的话术,总觉得问些什么都像耍流氓。
因为有人在的缘故,那些让人不安的窥视感没有再出现,王悦夜里噩梦惊醒过几次,除了空调的嗡嗡声一切都很平静。
第二天起来时莫北已经不在了,阳台迎进了一地阳光,空气中充满干燥温暖的气息。
久违的太阳驱散了前夜里的阴冷,她洗了把脸扶着栏杆往下看。食堂就在对面,虽然周末没什么人,却也有个小窗口开放着。
女生在宿舍外一直盯着她的画面总时不时闯进脑海,她不敢独自出去,也不知道莫北什么时候回来,正这么想着,莫北就从树林边的小道穿了出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叫了一声,莫北抬起头,王悦看不见她的表情,自动脑补了她一贯冷冰冰的样子,顿时有些底气不足:“你……你吃早饭了吗?”
莫北站了会儿,转头走向食堂。
因为是周末她就多跑了会儿,快八点了,食堂里没什么人,东西却还挺丰富。莫北摸不准王悦是否忌口,保险起见买了两笼小笼包两杯豆浆。
宿舍楼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落差让人很不适。
角落阴影里有些东西探头探脑,莫北听见耳后有个古怪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小笼包啊,二食堂的小笼包最好吃了,让我来闻一口……”
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像故意被扯着口往外漏气的气球的滋滋声。
莫北把手里的袋子提高,两阶一步跑上了楼。
身后的声音略有些遗憾:“小气……”
莫北进门时王悦正在洗衣服,她分了份早餐放在王悦桌上,抽纸擦脸上的汗。
二食堂的小笼包是好吃,皮薄馅大,咬开还得先吸一口汤汁,然后是一大团馅儿,里头混着马蹄丁,中和了肉馅的油腻又添了些清甜脆口。
因为周末没人的缘故东西分量备得都少,豆浆也比平时的要浓稠。
莫北被烫到了舌头,这会儿不敢吃太急,夹着一个吹气。余光瞥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飘进了宿舍,冲着王悦的桌子去了。
“好香啊……”
那是团黑烟形成的漩涡,脸盆点儿大,莫北转过身时正看见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手指折了一大半,四向扭曲着,慢慢伸向那袋小笼包。
居然跟过来了……
眼看着那手就要碰到小笼包,莫北咳了一声,漩涡瞬时散开不见了。
莫北抽了张纸垫在桌上,往上放了只包子,又扯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些。王悦还在外面洗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的缘故,刷子刷得生猛无比,她压低了声音:“吃吧。”
黑色的小漩涡顿时又冒了出来,这回更小了,像是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只有篮球大个。漩涡中央慢慢探出来颗头,而后是肩膀,只是那角度分明是前后都置换了。
那颗头毛发蓬松凌乱,莫北透过发帘只能看见一片红,见她凑近小笼包,深深吸了口气。
“真好吃。“气球口又开始往外滋气,这回听起来无比满足,滋滋声都大了起来。
它大半个身子从漩涡里探出来,前后置反的身体看着无比滑稽,它转向莫北弯了弯腰,于是莫北的视角里它后脑勺深深垂近肚子,露出来一张倒着的脸,脸上皮肉破碎,五官揉烂,鼻子就剩两个小圆孔,一只眼睛嵌在腮帮子里,另一只不翼而飞,嘴皮血肉模糊地黏在一起。
怪不得说话要漏气。
莫北啧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王悦依旧在刷衣服,有时刷毛蹭到粗糙的水池板,声音清脆得让莫北不由得开始感到脸疼。
小馋鬼鞠完躬就换了面拿正脸对着自己,下巴底下就是肩胛骨,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本身地气质问题,诡异得有点好笑。
她对着越渐变少的小笼包垂涎欲滴唉声叹气嘤嘤嘤。
“我为什么要谈恋爱?二食堂的美食我都没有吃遍谈什么恋爱?还谈了个渣男,我不就跳个楼嘛,这年头跳楼怎么还死不了了?跳楼没死成就算了,还被车碾……你说现在的人为什么要买底盘那么低的车,拖得我面目全非,胃都勾破了,明明那天中午吃饱饱的……跳楼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是跳楼死的?我还能找个替死鬼……”
小馋鬼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从一只滋气的气球变成了在喷气的高压锅,她手够不着脸,哭了也擦不着眼泪,一团团血泪掉进小漩涡里。
奈何莫北铁石心肠完全没在听,眼见着小笼包就要见底,她急得转了两圈,看到了正在晾衣服的王悦。
“你那个同学!”她一急,竟也不漏气了,莫北如愿停下了筷子,定睛看着她,她觉得得逞了,嗤嗤笑起来,“有东西在跟着她。”
莫北手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朝向她:“什么东西?”
“不知道,没见过的东西,也没有跟进来,不像是鬼。”她说完,莫北便把小笼包放在纸巾上,她深嗅了一口气就拖着小漩涡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