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朗开车进了师大,逐渐到达目的地,他虽然没有鸣笛,但也很招摇了。路边有人驻足,小声地议论着。
早知道不开这车了。
他想起先前的情况,谁知道从尸体嘴里拿出来的手机居然还能打开,通讯录最后的一个联系人叫莫北。
又是莫北,上次也是她。
下午的课堂里,学生都不怎么有精神,东倒西歪的,聊天的都少了,大多数都趴着睡觉。
徐明朗没能第一时间教室里找到莫北,他还以为她是会坐在教室角落那种孤僻的怪女孩,结果她就坐在第二排,低着头奋笔疾书,完全隐没在一堆学生里。
老师在讲台上兜圈子一眼看到了他,走过来询问。
他掏出证件晃了一下: “我有些事想找一下里面的同学。”
老师问了名字,把莫北叫了出来。
坐在门边的学生看到了他的证件,惊讶地推着同桌小声讨论起来。
警察上门带人,不会是和昨天早上发生的命案有关吧?
于是流言团体在教室两头迅速扩张开来。
徐明朗看见教室里频繁投递而来的视线,他们怀着热切又不怀好意的揣度与猎奇。
莫北收拾好了东西走出来,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飘了一下,里面的嫌弃明晃晃的。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带着莫北往外走,轻声说:“昨天早上发生的命案你应该听说过了吧?”
莫北摇摇头,上了车后座。
他发动车子:“我们在死者的手机里找到了你的照片,并且直到前天夜里,就是星期四晚上八点五十左右,她给你打了电话。”
莫北想了想,没有说话,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车子慢慢启动,汽油混着座椅的皮革味让她有点恶心,她把额头顶在玻璃上,借着车身晃动缓解胃里的呕意。
徐明朗在路口停下等红灯,透过后视镜看到她睁开了眼睛,镜面截取了她的眉眼部分,眉黑而长,眼角尖锐眼尾大开,半垂着眼睛有个上扬的弧度,慵懒轻蔑。
这样看,还是双很风情的桃花眼。
她感受到了视线,随即抬起眼皮,慵懒退去,又显得英气锐利。
徐明朗想起了她的照片。
应该是军训时期被偷拍的,那时她还一头寸,露出整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要更凶一点。
第一张照片里她用小指头勾着帽子,仰头在喝水,树冠细碎的阳光落下来,在她周围形成明亮的斑点,深色的迷彩服衬得仰起的脖颈更加白皙纤细,第二张,是偷拍者被抓包之下的杰作,她五官利气太盛,拧着眉面目不善的样子大约惊到了偷拍的人,以至于周围的景象模糊虚化,主角倒是更加清晰。
他看到照片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一定是个坏孩子。
他从后视镜里对视着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问:“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莫北漠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是。”
“美瞳?”
她敷衍地笑了下,“我以为天生对应的是后天?”
好孩子说话才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徐明朗闭上嘴。
唐颂从厕所出来路过窗边看到有车开进大门,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就看见莫北从车上下来,跟着徐明朗进了大厅。
“……”他暗骂了声,转头往楼下去。
莫北走在徐明朗后面上楼,他突然停了下来,叫了声队长。
莫北不吭声,唐颂不说话。
楼梯上的气氛逐渐怪异起来,徐明朗看着脸色不怎么明朗的唐颂,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把人带来了队长。”
他觉得唐颂说话是在咬着牙:“我看到了。”
莫北倒是一改车里爱答不理的态度:“我能跟他说吗?”
徐明朗瞥了眼唐颂,心虚地说:“……能吧。”
“上来吧,去我办公室。”唐颂说。
“好嘞。”
莫北于是两步跨上去,积极得像条跟屁虫。
“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她给我打过电话……”
两人同时出声,唐颂拿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点点头,依然给她倒了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青梅:“你脸色很不好,想吐吗?”
“……还行。”
她坐下来,先喝了口水,又把青梅塞进嘴里,胃里翻腾的感受才消了一些。
她看见唐颂脸色也很难看,下巴胡渣冒了头,身上有股烟草与咖啡浓茶混在一起的味道,看起来很颓废。
她捋了捋思路,问:“她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两个。”
莫北沉默了会儿:“我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徐明朗在车上稍微说了点关于案件的边角,死者是她们学校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附中女学生。
唐颂猜到她的些许想法,安慰着:“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认识她。”
“不认识。”莫北摇摇头。
她社交圈不大,同班的人都认不全,别说更远的。
他换了个方向问:“她在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莫北没有马上回答,她打开手机放出电话录音,除了莫北一开始的问话之外,只有一个女人气若游丝的求救。
“……救我救……救我……”
录音时间只有十秒不到,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可她求救的对象一声不吭。
唐颂长长吸了口气,很久才开口:“两个电话都是一样的?”
她点了下头,说起自己没有报警的原因:“她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没错。”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周四晚六点到八点之间。
“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手机,怎么今天才看到通讯录?”莫北问。
“她嘴里。”
“哪儿?”
“她嘴里,”他重复道,手指点了下她的手机,“这么大一个,下巴掰脱臼了才拿出来的。”
莫北瞅着手机对比着与嘴的大小,眯起了眼睛,露出个牙酸的表情。
她翻开相册,里面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被胡乱涂鸦的笔记本,唐颂偏头辨认着上面的字。
“这就是王悦留下来的信息。”她解释说。
“死者名叫曾诗涵,是你们学校大三的学生,周四下午四点,她一个人在新兴宾馆开了间房,一个人,监控里没有人出没过她的房间,”他解释过死者的基本信息,顺着她的话往下猜:“曾诗涵给你打了求救电话,附身王悦的那个也向你求救……”
这些亡灵为什么要寻求帮助?
那附中的女学生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报案?
“明天还要上课吧?我先送你回去。”
唐颂拿过车钥匙带着莫北下楼。
“房子找好了吗?”他等着莫北系好安全带,随口问:“你和室友的事怎么解决?”
“找好了但暂时搬不了,申请书还没写,国庆后再交上去批吧,”她一样一样地回答,“宿舍楼里有个鬼吃了我几顿饭,帮忙把那段记忆改了。”
用了一整只烧鹅。
鬼擅长给人制造混乱和幻觉,当时她们三个情绪浮躁防线薄弱,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
但也不能改得太过分,恰如失忆并不会让人变成一个全新的智障,生理与心理的感知无法改变,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套上一个让人可以信服的谎言,被揍了比让她们接受世上有鬼要容易一点。
他能理解莫北的决定,只是交代着:“女孩子独自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他把人送到酒店,又继续投入工作中。
夜里九点多,他却接到的莫北的电话。
莫北从出租车上下来,见到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是个男的。”
在当下多数服务需要身份认证的情况下,通过手机号码寻找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顺藤摸瓜很快找到第二个死者的身份信息。
周宇泽头一回上警局,心里慌得一批,挤牙膏似的东一点西一点拼凑出自己所知道的:“李清大二起就住外面,他家庭条件一般,要打好几份工,但他又比较好面子,这个事也就我们几个比较要好的哥们才知道。”
徐明朗从在笔记本上一条条记下来:“他家庭条件不好为什么还要住外面?”
“谈对象了呗!” 说起这个周泽宇半是羡慕地笑了一下,笑完觉得不合时宜,略有些尴尬,“像他们这种长得好看的脱单可容易了,他还挺认真的,听说大一下学期认识的,后来就出来住了,不过他没带出来玩过,我们也不认识对方。”
“那他平时人际关系还好吗?”
“好啊……他人特别好,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徐明朗问李清住在哪儿,周泽宇说了个小区名,坐在旁边扒松子的莫北突然顿了下,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唐颂从办公室出来,徐明朗迎了上去,复述着刚刚得到的消息:“李清是师大美术学院大三学生,去年交了个女朋友,在新辉小区租了间房子,队长,我们现在去吗?”
唐颂看了下表:“去,叫上人一起去。”
他走到莫北身边,她剥了一堆松子,壳是壳肉是肉分开放着。
“走了,吃早饭去。”
“你还有时间吃早饭?”莫北头也没抬,随手把壳拨进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把松仁捧起来,她剥得太多了,拢在两掌里满满当当的,一时不好处理。
唐颂伸手抓走一把,看着她脸上惊诧夹着肉疼,心情好了些,就忍不住逗她,一股脑放进嘴里,还要评价:“奶香不如椒盐好吃。”
“舌头钝了吧?原味,我妈做的。”
“阿姨手艺真不错……”
莫北情绪低落:“最后一袋了。”
唐颂顿时有些愧疚。
“你再抓点,手要出汗了。”
“……”
行叭。
徐明朗不太适应两人之间的气氛,躲得远远的,让人把周泽宇给送回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李清的小区。
莫北从车上下来,看见等在房子楼下的房东,两人表情一时都有些微妙。
唐颂来回看了两圈,笑了:“这么巧?”
莫北不置可否地啊了声:“巧得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唐颂心里附和,还真是开心不起来呢。
“你好,你就是李清的房东吗?”
“啊……是,”房东有些紧张,领着他们上楼,“李清他犯什么事了?”
唐颂没直接告诉她,只说:“你带我们去他房间就是了,他是一个人住吗?”
“房子是他一个人租的,听说还有另一个男孩子一起住,不过那个男孩子好像也很久没来了。”
唐颂转头看了徐明朗一眼,房东走在前面,周泽宇的工作不是他做的,信息上的不对等让他有些拎不清状况,凑近莫北轻声询问:“不是说女朋友吗?”
她侧过头与他说:“他说的是对象。”
对象的涉及范围可就不那么单一了。
徐明朗也有些懵,但话是他亲口转述的,这时周泽宇都走了,只能闷不吭声地背锅。
房东带着人走到李清的房门前,这会儿将近七点,邻里都在家做早饭或准备上班,隔壁的人开门出来就看见走廊里房东带着一群穿制服的,忙吓得又缩回了房里。
大抵人民公仆这么个身份总是让人敬仰又唯恐避之不及。
房东敲了门叫了两声,里头没人应答,她抖出钥匙:“同志,开门吗?”
“给我吧。”唐颂给后面的实习生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带离了这里。
他看向莫北:“你怕不怕?”
“怕,”她哼了声,“怕死了。”
唐颂把钥匙插入锁眼里。
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从屋子里扑出来,像下水道腐烂的老鼠与死鱼和着衣物未干堆积之后的潮湿臭味,莫北看到回来的实习生变脸似的脸色瞬间煞白了。
唐颂沉着脸:“快点取证,一会儿人多起来了会很麻烦。”
警察们涌进了房间里,莫北也想跟进去,实习生拦了她一下,她脸色很难看,手指抖着往脸上戴口罩,勉强端着镇定:“你不能进去,会破坏现场。”
旁边路过的一个警察嗤地笑出了声。
实习生耳根红了起来:“你……现在也没你事了,你要不就回去吧。”
莫北哦了一声,朝她伸出手,“手套,鞋套。”
“说了不……”
“唐颂。”莫北叫了声。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唐颂的声音:“进来。”
“……”实习生愤愤地抛过去一个小袋子,想了想还是问,“口罩要不要?”
“不要。”
莫北和唐颂一起来的,忙碌的警察看见她戴好了装备,也没拦她,只是好奇地不时看她,一边又忙碌自己的事情。
房间里的状况比想象中要好一些,又充斥着阴森诡异的气氛,哪怕闷热异常,也总有股子阴冷附在脊背上。
李清租的屋子比莫北看过那间要小,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只与房间环境格格不入的单人沙发。
他就趴在沙发背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架在扶手上,没有衣物遮蔽,后面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如何形容他呢?
莫北想到了小时候看到的一档科普栏目,禽类腹泻时如果与族群在一起,会有被叨肛的风险。肛被尖锐的喙啄破割裂,越扯越大,无助虚弱的鸟飞不起来,浑身羽翼完整,就那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直至肚肠泄露。
李清的身体被涂得很白,所有先天后天的印记缺陷被一一掩盖,除了头发,浑身的毛发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在浓白之下,撕裂的肛口那一圈红格外刺人眼睛。
法医正在检验他颈部的创口,莫北站在侧面,只看到深进半根脖子的一角裂缝,米白的沙发一边干涸过后血液色泽暗沉,有些恶心。
周围不断有相机的咔嚓声,法医把李清的脸调转了一个方向,顺手抚上了他的眼睛,突然他捂着左手怪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大家都看了过来,陆航指着李清脸色发青:“他眼睛动了一下!”
李清脸被侧着压在沙发背上,眼睛正对向莫北的方向,缓缓的,他紧闭的嘴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法医的话像是一颗种子扎了根,阴诡的气氛迅速生根发芽,他们紧紧地盯着李清,唯恐他下一秒就要动起来。
唐颂靠近莫北,意有所指地问,“你看到了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莫北说。
她微微弯下腰,凑近李清的嘴,突然把手指伸了进去。
实习生刚巧站在她身后,看到这一幕心都要蹦出来了,忙捂着眼想往外走又得忍着,憋得直跺脚。
莫北在他嘴里摸索着,突然夹着什么东西往外就拔,可他口里黏液湿滑,抓不太住,她又塞了根拇指进去,李清嘴被撑开,诡异的笑变成了遭人摆布的无神呆滞,有一黑色的圆弧形硬物抵在他的内嘴角。
唐颂马上反应过来:“手机?”
莫北嗯了一声,那嘴里都是滑腻的液体,手机边缘的直角卡住嘴唇两边,捏都捏不住,别说拿出来了。
“拿不出来。”她看向唐颂。
唐颂当机立断掐着李清颌骨用力一拧,就听到一声让人牙酸不已的骨裂,那下巴硬生生掰脱臼了。
费了一番功夫,手机算是取出来了,滴着发黄的液体,莫北这会儿又显得十分嫌弃,皱着眉脱掉手套,一旁痕检的赶紧拿了个取证袋装着手机收了起来。
手机被拿了出来,李清看起来终于像死透了,看着可怕,却不再那么阴森诡异让人不舒服。
莫北偏头盯着他的脸,而后视线慢慢扫过他全身上下。
法医叫了人一起把李清抬到了担架上,角度转换,莫北只惊鸿一瞥,眼前就横出来一只手:“不许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