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也就是这样了,”唐颂的声音原本就低沉,平常总笑着,听起来并不觉得怎么吓人,莫北这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视线灼热,正沉沉地落在自己脸上,她听见他语气不带起伏地说,“你或许希望我更蠢一点,什么都听你的,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那个怪物,然后明天带着人过来给你收尸。”
莫北慢慢攥紧了拳头:“我不会!为什么你总觉得我容易出事……”
“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每天都在面对什么!”
莫北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你能体谅你的父母在担忧什么,难道我不会怕吗?我应该怎么通知你的父母过来把你领走?你小舅舅就在这个城市里,我想编个谎言骗过他们都不可能……”唐颂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莫北感到他的手在颤抖,正想说话,他声音突然变得轻快,听起来无比诡异,“我发现你和别人接触多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如果你真的不把自己的安全当一回事,我还是把你关起来,好吗?总会有办法让你出不来门……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去,也不可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你谁也不见,是不是就安全了?”
莫北越听他说,心里头就越感到不安,她不喜欢唐颂这样的状态,病态偏执得好似发了疯。
这甚至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才是他的本性,第一次见面那若有若无的坏都是真的,他不过一直在克制或伪装着,装得和她一模一样,骗她说他们属于同类,然后一步步勾引着,把她圈进自己的地盘里,要她的信任,要她听话,要她付出全部的坦诚。
莫北呼吸逐渐加重,她撑着他的身体想把自己挣脱出去,然而四肢虚浮无力,完全脱不开他的禁制。
本身贫瘠的情绪突然拧做一滩涌向脑门,她分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先占据了身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大脑却又分出一部分冷眼旁观,甚至嘲讽她傻缺。
情绪与理智再一次两极分化。
她心里情绪翻涌,却还能镇静冷漠地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嘴:“骗子!”
唐颂垂下眼眸,神色不禁黯然,他把面前僵硬发颤的身体用力地按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冷声说道:“我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听见莫北冷哼了一声。
“我不会撒谎,”他无声地叹气,语气却不变分毫,“我对你的善意是真的,但我想对你做的恶,也是真的。”
如果说以前莫北以为唐颂只是虚张声势吓小孩的家长,现在真觉得他是个变态了。
两人浑身都散发着冷气,隔开老远一前一后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莫北用手机照着路走在后面,偶尔有人走过,总是古怪地看,然后嘀嘀咕咕地走远。
唐颂忍耐着没有回头看,只是脚步越来越慢,保持着低着头能看得到后面手机灯散发出来的光晕为止。
他一向能忍受很多事情,但当莫北自作主张要他走,不管不顾地攻击,而她的身体确实会因为过度行使能力以后出现问题,他的底线突然就回来了,还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唐颂对莫北一直有种奇怪的期待,他希望她自由肆意,和所有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又希望她时时刻刻待在自己眼皮底下,能生根扎地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哪里都去不了。
他一直压着后一半,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对的。
但她一旦出事,对错就没有了界线,它们揉在一起变成了灰暗的愿望。
唐颂想起之前的事,他从事自己的职业多年,经历过许多不寻常的事情,但他的经历没有一样告诉他一具尸体会自己爬进沙发里。
但他相信了。
靠在包厢门外的人先看见了他们,站直了身体,她走动起来,脚步一声声踩着,让他重要却毫无存在的心脏突然激烈搏动。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在那一刻,他活了过来。
永远站在上峰的理智逐渐被拖下水,他甚至不知是什么在拖着它逐渐消沉。
而胸腔里那颗东西剧烈跳动着吸进血液,不断涨大,像一只被注水的气球,撑开肋骨挤压肺叶,疼得坐立难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他有段时候很希望它就这样炸了吧,比如刚才。
这样炸掉,内脏会被冲击得粉碎,然后剥开表皮,碾碎骨骼,将一切血肉擀成张幕布,把她裹在里面,耳不能听目不能视最好,这样她能连吞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他。
唐颂继续低着头往前走,跟在身后的光圈突然不见了,他心里一紧,赶忙回过头。
莫北站在路边看着街口商店旁的小巷子,不知发现了什么。
他走了过去:“怎么了?”
莫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唐颂也不怎么尴尬,跟着往里看,然而他俩一个赛一个的瞎,这种情形下唐颂还多个聋,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
莫北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弄堂口,举着手机准备进去,冷不防被抓住了手,耳里猝不及防地因为乍然安静而被耳鸣充斥。
她皱着眉瞪他。
唐颂指着她的手机,手机性能不错,背灯很亮,甚至有蛾子在灯下盘旋,他说:“你这样进去不被发现就有鬼了。”
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语病……
莫北关掉了手机灯,将引路权暂时交给他,冷着脸在后面被拉着走。
巷子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
唐颂先听到粗重的低喘声,空气由肺部送返外部,不断经过狭窄湿润的喉咙口,引得舌根与口腔发出低沉的震动,像一面大鼓被人抚摸着。
粗喘过了一阵,突然多了舔舐毛发的咕叽水声。
声音离得很近,唐颂背靠着墙不敢贸然去看,害怕激起怪物攻击,然后莫北又开始莽。
怪物一直不停地舔着毛,突然胸腔发出一阵急促的抽气声,类似猫抽搐肋骨挤压胸腔激起反呕的动静。
它接连抽搐了很久,才终于吐了出来。
两人同时嗅到一股阴冷腐坏的气息。
莫北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拉着唐颂准备往回走。
巷子外脚步沉沉,怪物似乎察觉到了这里,开始靠近。
他们来不及跑,莫北推着唐颂来到一处凸起隔断的墙面,一把将他压在墙上,唐颂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她两只手同时捂住了整张脸。
包括鼻子。
怪物的脚步声徘徊在巷口,来回盘旋着并不靠近。
莫北偏出头警惕地看着外面,巷口有一盏路灯,灯下飞着几只蛾子。
她能看见外面来来回回的巨大的犬形怪物,它有一条蓬松散乱的尾巴,却是人的四肢,人类脆弱的手脚撑着有一扇门板大的身躯行动着。
莫北光看着都能感受到关节之间挤压得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盖在唐颂脸上的手突然有些痒,她回头就瞪,却见他用着一根手指在轻轻扒拉捂着他鼻子的那根手指。
莫北谨记自己还在发脾气,没有笑出声,只是将手往下挪了些。
就在这打岔间,滞留在巷口的脚步声变重了,它靠近了。
唐颂在听到的瞬间伸手一勾,莫北猝不及防被拉到他怀里,不得不用手撑着墙。
唐颂只被捂着嘴,眼睛获得了自由。
他看见莫北眼神逐渐凌厉,知道她又要硬刚,握在她腰后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莫北:“……”
一只手从墙体掩住的地方出现,落在地面上。
怪物巨大的头颅伸进巷子里,精准地找到了两人。
它浑身散发着阴冷恶心的气息,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声,嘴里搭着黑紫色的舌头。它将头凑近过来,黑色的浓雾穿梭在杂乱的毛发间。
它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瞪着泛白的眼球看着他们。
莫北放下手,从唐颂怀里挣脱出来,主动牵着他的手指,没让他做回瞎子看独角戏。
莫北自知很不会说话,于是摇了摇牵着唐颂的手,示意他上。
怪物突然将头凑了过来,莫北来不及反应,被它冰冷的鼻尖触碰到了额头。
一串尖锐的画面强势地闯进脑海里。
那不是完整的记忆,她看见的都是细碎的画面,像翻着一张张残酷无情的照片。
里面有血肉模糊的牙膛,周边粘结的肉块上保留着火药释放过后留下的灰白泡沫。
有被割掉耳朵的狗,它的眼球瞪得露出了一圈白色眼肉,被剧痛刺激得目光呆滞。
有猫的腹部趴着一串粗糙的针脚,线缝拉扯着松松垮垮的两瓣皮,露出里面奇奇怪怪的不能消化的物品,尖锐的玻璃片,还是碎石子。
画面里它们都还活着,强韧的生命力圈成囚笼,周围是长者尖刺的铁条,它们动则要踩着刺,磨掉自己的肉垫,露出趾骨,利爪失去了傍身的用途,成了反噬的刀器。
不动就要躺在这活地狱里,感受着身体一遍遍的余痛,直到死去。
莫北从幻象里挣脱出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里像扎进了一根不长的冰刀,它融化也释放着刺骨的冷意。
怪物张开了嘴,发出稚幼得如同婴儿的声音。
“这是我的错吗?”
它重复着这句话,声线稚嫩提高,好像啼哭的小孩,语气里充斥着痛苦哀凉。
莫北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簌簌的扑翅声,重重叠叠数量众多。
怪物回头看了一眼,惊慌地撒开手脚准备离开。
莫北看见了一只灰色的蛾。
它带着一群同样的蛾,蛾子们排成一线,以令人愕然的速度掠向怪物,它们数量非常多,密密麻麻地飞起来,像一张不透风的网扑向怪物,围绕在它身旁,竟然瞬间拧成一股绳,猛得一收,绳索深深扎紧它的身体,骤然往后拖去。
怪物只来得及发出惊惶无助的叫声,它拼命地用手脚抓着地面,尖锐的指甲嵌进坚硬的地里,却也只能徒劳地留下一条条白灰,被倒拖着扯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