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两人客客气气的寒暄一阵。
汪凤梅走进里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过了小半晌,走了出来,对着院子里大喊:“蒋独立,你出来,开车送我们去你大姨家。”
傅庭玉这才抬起头来,迟疑了一下,心里莫名有些酸楚,很想逃跑,双腿却不听使唤。
蒋独立从后院走出来,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落了一层纸屑碎片,白花花的一片,像满身的雪花,他用手抖了抖,头发上的纸屑扑簌簌的往下掉。
汪凤梅看了他一眼,道:“你开车送我们过去。”
蒋独立愣了愣,从他的眼睛里,傅庭玉看出他似乎知道此事,并不觉得惊讶,转身走进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看到他的那刻,傅庭玉心中的委屈快要压不住了,她不想相什么亲,可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在心中呐喊:“蒋独立,救我。”
傅庭玉和曹咏梅坐在后面,从上车开始,她一直盯着窗外,愣愣的发呆。
此刻,曹咏梅和汪凤梅仿佛忘记了多年的愁怨,站在同一个阵营,相谈甚欢。
汪凤梅道:“家里最近还好吗?”
曹咏梅谦虚道:“什么好不好的,还是那样,肯定跟你们家比不起。”
汪凤梅叹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曹咏梅道:“你家的情况要好些。”
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家这么有钱,不必发愁。
汪凤梅道:“我怎么能不愁,两个儿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还是闺女听话。”
曹咏梅道:“闺女更愁人,生怕她们吃亏,她们有个安稳的家了,我这个当妈的就放心了。”
汪凤梅看了蒋独立一眼,道:“你听到了没有,天底下所有父母都是替儿女考虑的,儿女成家了,做父母的算完成任务了,以后的日子你们要自己过。”
曹咏梅道:“儿女们不知道体谅父母的心情。”
汪凤梅叹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曹咏梅道:“我听说你们给蒋独立订亲了?”
汪凤梅道:“订了,老家的女孩子,上次来住了几天,两个孩子闹点别扭,这孩子把人家姑娘气走了。”
曹咏梅觉得是小两口打闹,笑道:“等他们结婚以后就好了。”
汪凤梅笑不可支,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在一块打,不在一块又想的慌。”
曹咏梅笑道:“跟傅庭玉一样,给她介绍了几个男孩子,她都不满意,说什么'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跟咱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我跟他爸结婚的时候总共见了三次面,还不是照样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的年轻人光谈恋爱就能谈好几年。”
汪凤梅道:“你家三个女儿还好,不像我家,两个儿子,每天晚上愁的我睡不着觉。”
曹咏梅道:“你家两个孩子已经很听话了,蒋独立长成大小伙子了,能帮你打理生意。”
汪凤梅长长叹了口气,眉头紧蹙,道:“我家两个孩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不到处给我惹事就不错了,还是女孩好,女孩子懂事。”
大人们聊到关于孩子的话题就滔滔不绝,曹咏梅道:“女孩子不听话更不省心。”
汪凤梅看着傅庭玉,道:“孩子,听到了没,你要是结婚了,你妈就安心了。”
傅庭玉听不下去了,避无可避,低声道:“我知道了。”
汪凤梅听她这么说,似乎觉得事情能成,继续道:“孩子,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秉性善良……若是不三不四的人,阿姨是不会介绍给你的,这个孩子是我外甥,人品方面我敢担保,绝对没问题,以后你们结婚了,他要是欺负你,跟阿姨说,我去揍他。”
傅庭玉礼貌的笑了笑,目光不经意间跟蒋独立在后视镜的目光不期而遇,匆忙的躲开了。
拐了这么大的弯说到重点,曹咏梅忍不住打听起来:“这个男孩多大岁数?”
汪凤梅道:“二十二了,就是太挑剔了,家里给介绍了几个就是不同意,把他爸妈急坏了,在老家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还不着急,他父母都急着抱孙子……”
“……上次我去他家,他父母提到此事,说来也是两个孩子有缘分,他们好像在傅婷婷的婚礼上见过一面,一个当伴娘,一个当伴郎,这孩子回来后就让他父母打听傅庭玉的情况,我说我认识,他父母都高兴坏了,托我一定要撮合他们两个。”
曹咏梅听罢笑的合不拢嘴,笑着,笑着,继续道:“二十二岁,比傅庭玉大两岁,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汪凤梅道:“他爸退休后接他爸的班,在油田打井,有稳定的工作,现在打井的工资都很高。”
曹咏梅满意道:“双职工就是比平头老百姓强,领着退休金,生活无忧。”
汪凤梅道:“是啊,比打工强多了。”
扭头对傅庭玉道:“我这个外甥脾气好,会疼人,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曹咏梅道:“只要人好就行,我这个闺女,心思单纯,不会吵架,她要是找个脾气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汪凤梅笑道:“这点你就放心吧,现在的年轻人不吵架了,傅庭玉,这绝对是一个好孩子,阿姨知道你肚子里有学问,他是大学生,这会儿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听阿姨的话准没错,咱们是什么家庭,你父母养牛多辛苦,你结婚了,你父母心里的石头也能落地了,不要让父母操心了。”
傅庭玉感觉心累,默默的道:“阿姨,我知道了。”
一路上曹咏梅和汪凤梅二人有说有笑,笑的喘不过气来,他们坚信这是一对金玉良缘,他们的眼里,傅庭玉算是高攀了,没有拒绝的理由。
傅庭玉没有说话,像个木头人一样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掩饰心中的情绪,他们的谈话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所有人都打着为她好的旗帜,可是从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傅庭玉记事起,她的家庭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随泼逐流,父母是从一个偏远的农村逃出来的,小时候的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
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有记忆起,她和父母住在一栋破旧的铁皮房子里,房子夏天热的像蒸笼,冬天冷的像冰窖,他们四个孩子在河面上滑冰,衣服破破烂烂,脸颊冻的通红,却是她最快乐日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板凳,静静的坐着,看傍晚地平线上的火烧云。
后来父亲不养鱼了,他们搬到万和园,就遇到了蒋独立,他的出现像一束光,给她波澜不惊的生活掀起滔天巨浪。
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可以不用墨守陈规的生活,不用写暑假作业,放学翻墙头回家,可以逃课,可以爬树掏鸟窝,蒋独立每天都笑的无忧无虑,即使被父母打,抱头鼠窜,还是笑的没心没肺,他笑起来很好看,嘴角上挑,眼睛弯弯的像月芽。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奇怪,见面就吵,随随便便一件小事他都能大做文章跟她吵起来,傅庭玉的嘴笨,总是吵不过他,急的直跺脚,蒋独立总会对她大肆嘲笑一番,然后第二天赔礼道歉,和好如初。
曾几何时,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哪怕不在一起,只要能天天见面就好……
可是她未曾想过,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城市在不断的壮大,父母在慢慢变老,他们都已到了谈婚论嫁了年纪。
两家人相距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条废弃的公路,这条千疮百孔的路,仿佛是一道天堑,把他们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有他的人生,她有她的旅程。
汽车缓缓的停在一幢高楼前。
汪凤梅挥挥手,让蒋独立把车停下来。
傅庭玉不情不愿的从车上下来,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次相亲应付过去,实在不行,就勉为其难的多聊十分钟。
从楼道里走出一对中年夫妻,相互搀扶着迎了上来,因为已经退休,平时夫妻二人打打麻将,出去旅游,丰厚的退休金让他们的生活富足,不用为生活奔波,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看不到皱纹,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岁月安好的模样。
按照以往的相亲流程,双方父母寒暄几句,就会让两个孩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傅庭玉已经轻车熟路了,琢磨着等会儿说些什么,最好速战速决。
可是事情没有按照她以为的方向发展。
这算是双方家长第一次正式见面,为了表示重视,对方订好了饭店,觉得这样更有诚意。
曹咏梅觉得太隆重了,忙道:“不吃饭了,让两个孩子先聊聊,他们成了以后再吃也不迟。”
汪凤梅道:“不用客气,我姐和姐夫都是实在人,快到饭点了,咱们边吃边聊。”
双方家长相谈甚欢,傅庭玉觉得自己才是局外人,陪着他们笑,陪着他们演戏。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人,一个清亮的声音热情道:“你好。”
傅庭玉猛的抬头,上次在傅婷婷婚礼上的少年,可是她记性不好,早就忘了,眼前的少年伸手过来,为了不显得失礼,傅庭玉伸手过去,礼貌的笑道:“你好。”
因为厂里的事没做完,汪凤梅让蒋独立先回去,蒋独立一言不发的坐进车里,调转车头,看都没看她一眼,伴随着一声巨响,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车速很快,尘土飞扬。
傅庭玉站在尘土中,突然很想追上去,大喊:“蒋独立,救救我。
可是车子没有停下来,她默默的看着汽车被建筑物遮挡,消失在视线里,默默的转身对长辈们微笑。
她被一圈长辈簇拥着,每次相亲,都会有一群长辈,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她,这让傅庭玉很不舒服,知道他们是好心,给男方出谋划策,可是……真的没必要。
走进一栋富丽堂皇的房子,房屋很宽敞,一楼,有个庭院,院子的地面上铺就光洁的瓷砖,院子中央摆放一张古香古色的圆木桌,像这样的一栋房子,是父母的终极梦想,傅庭玉希望有这么一间房子,遮风挡雨,不用住在牛圈旁,下雨天鞋底沾满泥巴,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够拥有。
傅庭玉像个木偶一样跟在长辈们的身后,看着他们有说有笑,耳畔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汪凤梅邀请曹咏梅进屋坐坐。
曹咏梅有些不安的问:“还用脱鞋吗?我鞋底都是泥,别把你们的地板踩脏了。”
众人回头,愣了一下,女主人乐呵呵的道:“不用换鞋了,快进来吧,这一套是老房子,都住了二十多年了。”
曹咏梅有些拘谨,还是笑道:“房子收拾的跟新的一样。”
说话的是个体态丰盈的女人,热情的上前招呼曹咏梅坐下,通过介绍得知她是汪凤梅的姐姐,看起来不像姐妹,她比汪凤梅和蔼,大概因为生活环境不同,她不用为了钱发愁,所以面相温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阔太太。
女主人拉着傅庭玉的手走进客厅,看似不经意,眼神却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嘴角含笑,傅庭玉只能礼貌的报以微笑。
曹咏梅替傅庭玉打圆场,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不爱说话。”
女主人道:“老实点好,我就喜欢老实孩子,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中年女人拉着傅庭玉坐在沙发上,汪凤梅拉着那少年和傅庭玉并肩坐在一起,少年不好意思的跟傅庭玉对视一眼,然后扭头对着中年女人喊了一声:“妈。”
人高马大的大男孩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有些害羞,忍得一众看热闹的中老年女人哈哈大笑,他们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都是过来人,见到如此明艳的少年一定是要逗逗的。
一人笑道:“哎呦呦呦,你看看,都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脸红。”
少年的母亲拍了拍他手臂,对傅庭玉道:“你们两个之前见过对吧,这就是缘分。”
其中一人边说边打量着傅庭玉,道:“好孩子,你嫁给他可享福了,刘伟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长相英俊,心地善良,你们结婚以后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傅庭玉木讷的看着她,只能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尴尬,无论他们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她知道自己是不会喜欢他的,尽管他与蒋独立眉宇间有几分相似,性格温和,可是他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他不好,而是蒋独立已经先入为主了。
接下来长辈们客客气气的寒暄,傅庭玉只觉得好吵,四面八方的嘈杂声让她感觉脑子快要爆炸了,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沉浸在一片笑声的汪/洋里。
一人拉起她的手,傅庭玉一惊,方才缓过神来,
那人道:“闺女,你要是真嫁过来可就享福了,你公公婆婆都是老实人,以后肯定不会吃亏。”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公公婆婆都有退休金,钱都给你们攒着,等你们生了孩子,公公婆婆给你们养,你们想去哪玩去哪玩。”
“……”
傅庭玉满脸通红,一个劲的傻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扯到孩子上了
在众人的狂轰滥炸中终于有一人提醒道:“咱们说了这么多,让两个孩子单独聊聊吧,咱们说的天花乱坠,两个孩子也要看对眼啊,哈哈哈哈。”
就这样,傅庭玉被他们簇拥着推到少年的房间,她用祈求的眼睛看着母亲,母亲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好好跟少年相处,“砰”的一声,房门从外面关上。
又是尴尬的一幕,这种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傅庭玉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
那少年有些局促不安,站在门口给她搬了把椅子,傅庭玉礼貌的笑笑,负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的绿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这是你种的吗,你喜欢种花?”
他点点头,绅士的回答道:“我没什么爱好,喜欢种种花。”
傅庭玉道:“是个好习惯。”
少年道:“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傅庭玉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庭玉思索了一阵道:“你叫刘伟?我刚才听你母亲这么叫的。”
少年摇了摇头,道:“我姓金,叫金刘伟。”
傅庭玉琢磨着这是一个有趣的名字,道:“你父亲的姓和你母亲的姓加在一起,组成你的名字,你父母一定很恩爱吧。”
金刘伟哈哈笑道:“不是,我母亲姓汪,我的名字是他们随便起的。”
傅庭玉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吧,我记住了。”
金刘伟道:“我姨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说你学问好,性格好。”
傅庭玉抚额,道:“真是……过奖了,没有那么好……其实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喜欢相亲,是被我妈妈/逼的没办法了。”
金刘伟似乎深有同感,道:“理解理解,我的情况跟你差不多, 我父母也总是逼着我相亲。 ”
听他这么说,傅庭玉心里放松下来,两个同命相连的可怜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哈哈大笑起来。
“相亲其实挺好的,做不成恋人可以做朋友嘛。”
“我也不是排斥相亲,就是感觉自己像市场的白菜,让人挑来挑去,很不舒服。”
“你想过结婚吗?”
“总要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吧。”
“我父母总是吵架,有时候我真相劝他们离婚算了,可是他们好像离不开彼此。。”
傅庭玉想想自己的父母,深有同感,笑道:“我父母也经常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