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空旷的练舞室里,四面镜子已经有些破烂了,斑驳的墙面染上霉斑,空气腐朽。女孩伸展双手,纤细的脖颈如同优雅的白天鹅,她踮起脚尖,小声地数着音乐节拍,跟着自己的声音跳动。
但她姿势实在太笨拙了,真的跳起来,不但不像天鹅,反而像只笨鸭子。
这时,伴随轱辘轱辘的滚轮声,一名护士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面带微笑地看着练舞室里的姑娘,双眼却一眨也不眨,只定定地看着那儿,笑容也纹丝不动,如同一尊怪异的雕像。
游西雀也看见她了,正好也跳不动了,于是便收了势停下,拿起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然后笑眯眯地弯下腰,亲昵地说:“外婆,您来啦?”
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护士,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跳得不好,你别介意。”
秦若苗惊讶地睁大眼,十分不配合:“难道还能有比你跳得更好的人吗?”
游西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跳舞十多年了,始终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要说跳起来也人模人样,但真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若苗照顾外婆的同时很多时候也在负责照顾她,心早就不知道偏到哪儿去,自然觉得她世界第一。
从刚才开始,轮椅上的老太太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看久了便让人觉得十分呆滞,一个人浑身僵硬地带着笑,甚至显得十分诡异。
她穿着别致优雅的蓝色旗袍,盘起的头发一丝不苟,是个精致的老太太。
游西雀帮她整理了脸颊边的一缕散发,便小声问秦若苗:“外婆最近情况还好吗?”
秦若苗点头,“一切都好,你看看,老太太今天可不就精神奕奕地来看你跳舞来了。”
游西雀脸红了一下,“我跳得不好。”眼看秦若苗又要闭着眼睛盲吹,游西雀怕了,立马打断,问:“那,最近醒过吗?”
她问得十分小心,秦若苗理解她的难受,但还是残忍地摇了摇头。
“哦。”游西雀并不失望,很快打起精神,她握着老太太的手,认真地说:“只要我一直练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醒过来的,对吗?”
老太太面带微笑,没有应声,也没有变化,甚至她的眼睛看的也不是游西雀,她只是像一具没有腐化的尸体,眼神呆滞空洞地看着前方。
秦若苗眉心微蹙,有些不忍心,但有些事必须要说出口。
“小雀,有一件事,你听了可能会……”顿了顿,她狠一狠心,决定一口气把事情说完:“是这样的,你外婆的病已经到了末期,如果再没有足够的情绪刺激,恐怕,很快就会枯萎了。”
游西雀一愣。
秦若苗难过地拍拍她的肩,小声安慰:“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她知道游西雀其实不那么喜欢跳舞,一切都是为了老太太。
很多年前,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新型病症,这种病算不上绝症,但也并不那么容易治疗。
枯萎症。
病症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初期,患者失去快乐、悲伤、愤怒,情绪感知逐渐消失,在这个忙碌的社会,很多人并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情绪。
随后病症渐渐加深,待所有情绪感知消失后,他们的身体开始僵硬,思维开始停滞,到最后,甚至像一具还活着的尸体,没有感情,不会行动,只有生理器官能证明他们活着。
然而这种状态并不是永恒的,到最后同样会悄然无声地失去。
权威杂志把这种病人比作一种花朵,而他们的死亡被称之为——枯萎。
游西雀的外婆得的就是这种病。
但真要说起来,这种病要治疗起来也不算太难。
枯萎的花朵只要精心照料大部分能够复活,而他们的“肥料”,指情绪刺激。
情绪刺激来自外界,比如说兴奋、恐惧、伤心等等,因此,二十一世纪的娱乐产业几乎达到了一个高峰。演唱会、马戏团、舞剧等能带来感观刺激的各种秀层出不穷。
初期枯萎症病人只要不断进行情绪刺激就能康复,后期的患者虽然将近死亡状态,但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同样可以靠情绪刺激进行复活。
但是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引起患者的情绪刺激的。
老太太出生名门世家,还在上个世纪,年纪轻轻的时候便能轻易地出入各种大剧院,上到最出名的影星,下到路边的杂技摊贩,朋友遍布全世界,后来年纪大了更是出席各种场合做评委。
这样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里有东西能轻易入她的眼。
游西雀是她带大的,知道她最喜欢逛剧院。
在老太太得了枯萎症之后,小小雀就已经趴在病床前脆生生地告诉外婆说,自己以后也要做剧院演员,她想要外婆能因为看见她而醒过来。
但越是长大游西雀就越是发现自己舞蹈天赋上有极大的缺陷,况且,其实比起跳舞,她更喜欢做幕后。
游西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脑袋乖乖地搁在老太天的膝盖上,一言不发。
老太太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过了一阵秦若苗就把她带回去了。
游西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脱掉舞鞋,还有点茫然,好像突然卸掉了那口气,她觉得自己马上也要变成枯萎症病人了。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游西雀看着名字显示,皱了一下眉:“刘信?”
刘信是她前不久认识的一个剧团团长,这些年来游西雀一直在做剧团幕后,要么就是干跑龙套,经常在各种剧团之间反复横跳。
两人在网上聊过,算个关系比较好的网友。
而刘信最近好像在困扰什么东西。
上一回联系的时候,他问游西雀借了一笔钱,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话。
游西雀微微眯起眼,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刘信说的是——
【小雀,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我看见了!它躲在我的床底!你知道吗!它竟然躲在我的床底!天啊,我真的快疯了!还是说我已经疯了?那天晚上我刚洗完澡,想到明天还有一场戏,习惯性地在纸上写安排,灯很暗,但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就没怎么介意,写了一会儿,我想放下笔休息一下,谁知道这个时候我的笔居然鬼使神差地掉到了地上去,这样我当然会去捡了,然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话说到这里,刘信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信息。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他的信息再度发了过来,但错字很多,仿佛是在慌乱中敲出来的,游西雀勉强捋清楚了他的话。
【头发!黑黑的,沾满了水的头发!】
【我一个单身狗哪来这么长的女人头发?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我想把这些东西捡起来扔掉,我一根一根地捡,一根一根地拉……对,头发越拉越长了,然后我也感觉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了,接着我听见了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好沉,好重,好像有什么被我从床底拉出来了,我突然就清醒了,全身像被下了一场雨,满身都是汗,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慢慢弯下身去看……黑漆漆的床底,一个白惨惨的女人竟然在里面冲我笑!】
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了后文。
后面无论游西雀发什么也没有回复,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为了不给她还钱编的谎话。
“他打电话过来干什么?”游西雀狐疑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接了,“你好,刘信哥?你找我有——”
一把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你好我是警察,方便你来一趟吗?”
游西雀一懵,对方继续说道:“刘信昨天晚上在剧院里自杀了,你是他手机里的唯一联系人,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这一回游西雀彻底懵圈了。
刘信自杀了?!
停顿片刻,游西雀茫然地问:“警察同志,我要上警局吗?”
“……”
“不用,到剧院来。”
游西雀皱了一下眉,总觉得对方的声音怪怪的,没有情绪起伏,不像活人。她马上甩掉这种想法,这毕竟是死人的事,加上刘信上次的状态也确实不太对劲。
为了自己借出去那几千块钱也得去看看,但临走前还是给秦若苗打了个电话,让她在一小时后给自己打电话,要是没人接听,直接报警。
刘信的剧团常驻在城西的爱丽丝疯狂剧院。
这里有一些年头了,属于老城区,位置偏僻,这个剧院早就已经没落,网上能搜到的照片都是上个世纪的了,最后一张照片也布满了蜘蛛网。
游西雀和刘信谈得来,当初也想过到刘信剧团去帮忙,但一听说是这个剧院,压根没想就拒绝了,这地方别提客人愿意来,剧院里的设施还能不能用都不好说。
出租司机一听她要去这地方,眉头就皱起来了。
“姑娘你到那去干吗呀?以前就听说那地早些年闹鬼,早就荒了。”
游西雀惊讶,“怎么会,我朋友就在那剧院开剧团呢。”
出租司机一想,“剧团?好像也有一些人贪那里租价便宜,但哪开得成啊,谁想到闹过鬼的地方去看表演。”
游西雀没应声,心里却点头,还真是。
当初她就对刘信在那种地方开剧团感到奇怪,不过后来交谈中发现,刘信其实对这一行并不怎么感兴趣,甚至半点也不了解,就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去干一样。
交谈间剧场已经到了。
远远看去,剧场的外观是方型的,两端高中间低,成细微的弧度,临近黄昏,光线暗淡,在夕阳的余晖下,漆黑的剧院外观乍一看竟然像一座棺材!
一阵冷风吹来,四周的树木发出梭梭怪叫。
出租司机骂了声“晦气”便匆匆开车走了。
游西雀皱起眉,心里那种怪异感越来越强,正想打道回府,忽然,剧院门口迅速地闪过一道人影!
一闪而过,但她还是看清了,是刘信!
搞什么鬼!
游西雀有点生气了,她是真担心刘信才过来的,现在看见人还活着,怒气蹭蹭蹭直往上窜,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该不是真不想还钱了吧?
妈的,等到她把人抓住,非得把这货揍得满地找牙!
那几千块钱就像捏在了游西雀的命脉,她握了握拳头,径直走了进去。才过大门,前面便是一条幽黑深长的走廊,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冷风黑魆魆地吹过来,她搓了一把鸡皮疙瘩,忽然,嘭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
游西雀吓了一跳,四周的灯光乍然亮起——
啪啪啪。
刺眼的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游西雀下意识眯起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声音也格外地清晰了。
周围静得吓人。
然后她听见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地渗人。
游西雀很快地适应了这种光线,然后她缓缓睁开眼,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舞台中间!
放眼望去,台下人头涌动,一张张死灰色的面无表情的脸冷冷地注视着她。
滴答。
额心一凉。
游西雀伸手一摸,冰凉的血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滴答滴答。
这血珠子越落越多,游西雀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首先映入的是一双充血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接着是一张脸,一张五官倒立的脸,随着地心引力好像被拉长了,血液从他的喉咙流下,经过他的下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沿着他的额头滴落。
这张惨白的脸很快就布满的猩红的鲜血。
忽然,这张脸一歪。
咚咚咚——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砸着游西雀的肩膀掉在了地上,他是那样死死地瞪大充血的眼睛注视着她掉下去的,好像临死前都要抓她一把。
它滚动着,而后两条冰冷的手臂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来。
直到这一瞬,游西雀才真正地看清,一具被割断了喉咙的尸体,正被缠着双腿倒吊在半空中,痉挛似的微微晃动。
啪嗒,灯光再度暗下。
台下空无一人。
在最后一瞬,游西雀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刘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