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往凝枝园的方向开,穆小枣没有说变道去别的地方,孙康平就只能硬着头皮听导航的。
他已经从小道又绕回了大路,后面的银灰色小轿车还在锲而不舍地跟着,只是他们大概也意识到惊着点子了,距离越拉越远,偶尔经过车流量大的路口,后视镜都看不见那辆车。
粟桐和穆小枣还在沉默,不知道各自都在想些什么,倒是孙康平先坐不住了,他道,“两位姐姐,你们都是警察,就不能打个电话让人半路把后面跟着的截下来?它一直这么贴着晃悠,不瘆得慌。”
“你现在截人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要是车上有吸毒人员还能关几天,没有就只能盘查询问,人家不承认,你得眼睁睁放他们走……还不如让他们跟着看看有什么目的。”
粟桐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这会儿的精力大多挂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平晃区的车祸她大早上在收音机里听到过,交警已经判定为普通车祸,肇事者不负事故主要责任,不构成交通肇事罪,并最后定性为民事案件。
虽然事故中有人丧生,但交警中队既然出了这样的判定报告,必然经过了轮番调查,但现在孙康平又说平晃区的车祸卡着猫腻,粟桐实在有点头大。
况且东光市对毒品的打击力度一向很大,市内就算章台区近些年来也少见贩毒人员,怎么忽然毒贩内部还闹起矛盾,非要选在东光市进行大清洗?
觉得警察工作清闲,年中送点业绩?
粟桐没有表情也不吱声的时候其实有点吓人,她原本就是偏近于凌厉的长相,薄唇桃花眼,眼尾的弧度被压低,半阖半睁。车内空间狭小,旁边坐着人时粟桐会下意识保持距离,她眼神落在窗外,随着灯光游走,像是有一腔谁也猜不透的心思。
穆小枣这会儿跟粟桐竟然是一个状态,也保持着距离,额头抵着车窗,有心思但是不说话,只在孙康平骂,“哪个龟孙子会车还开远光灯,老子撞死人算你一半”的时候,才稍稍将目光一抬。
孙康平脏话刚骂出去,就在车内后视镜里看见了穆小枣的眼神,他上头的路怒症立马偃旗息鼓,孙康平闭着嘴吞口唾沫,恨不得回到两分钟前,把骂人的自己再骂一顿。
再远的路也会到尽头,而孙康平今天运气好,都没遇到几盏红灯,凝枝园向来只接待有钱人,位子要预约,还上工晚关门早,接晚宴都是只到十点,这会儿已经灯光昏昧,张娅在里面吹着空调,人却扒在玻璃上,有种望眼欲穿的可怜。
不过孩子的可怜得分开看,要是目光扫到等待区的真皮沙发,还有茶几上的点心、水果和零食,那望眼欲穿就有了具体内容:“开完胃,肚子更饿了,请客的副队啊,你人在哪儿呢”。
凝枝园是个大酒店,门口有人帮忙泊车,保安各个一米八往上的身高,脸好,精瘦,看背影就能一挑二,谁敢闹事谁倒霉,所以银灰色的轿车早早停在路边,车里的人不擅长跟踪,可也不傻,他挑了个路灯的间隙,阴暗的拐弯处,远看就像一辆空车。
孙康平把人送到这里就算完成了任务,可说实话他也不敢就这么回去,那轿车阴森森还透着鬼祟,看起来就是一帮坏人,孙康平当年敢混社会是年少气盛,参与了几次被当场逮住的群殴后就泛了怂,人长得不帅却害怕破相,所以死皮赖脸也下了车。
知道两位姑奶奶要讨论公事,孙康平不敢乱听,所以主动申请呆在休息区,喝喝茶吃吃点心,等银灰色轿车走了他再赶紧溜。
穆小枣没说什么,只道,“他是我朋友,好好招待。”
孙康平因为“朋友”两个字差点哭出来。
十一点出头,凝枝园到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客人,粟桐本以为吃饭的地方在楼上或是休息区的后面,结果被人领着,先穿过木制回廊,又脚踩温润的鹅卵石,水被玻璃隔绝在脚下,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只比水位高出半寸,颜色鲜丽价格不菲的鱼就在脚下游过。
粟桐怀疑凝枝园是想把客人走饿了,好显得饭菜更香。
服务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明显也跟穆小枣认识,人美嘴甜,“老板听说您要过来,准备亲自下手做两个您喜欢吃得家常菜,要过一会儿才到场。他还知道您喜欢清静,叮嘱我们您要是带了朋友来,就提前将荻花厅预备好。”
粟桐闷声跟在后面,她查看过穆小枣的资料,挺能理解自己这位副队会经常出入高档场所,可是让凝枝园的老板亲自下厨就有点夸张了吧……且不论身份,老板做饭能好吃吗?
而且凝枝园的服务人员心态是真好,大半夜,粟桐跟穆小枣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衣服沾血,人也苍白或狼狈,粟桐还得让人扶着,减少腿部运动,防止伤口崩裂,小姑娘却什么都没问,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过多停留,保持一种令人舒服的分寸感。
凝枝园里甚至还有轮椅,只不过要去荻花厅就必须过鹅卵石小路,粟桐身残志坚,硬是没有换厅。
看得出凝枝园的老板很有品位,除了内部造景有种内敛的奢华外,就连熏香也很讨好嗅觉,有些像是“冥府之路”的后调,甘冽端庄,被调和过的檀木香,只是更加难以捕捉,丝毫不会因为这股香气影响味蕾。
随后粟桐又发现每个小厅都有名字,而装修迎合这些名字,在细节处各有不同,譬如荻花厅——门口种着一棵攀扎过的鸡爪槭,而另一边靠着水池则生出几株荻花。
植物都养护得很好,树下不见落叶,荻花也没有乱飞,甚至给人一种是假造景的感觉,粟桐手欠,揪了一把鸡爪槭——真的。
服务员只将人领到门口就停下了,“那我先不打扰,有什么需要的桌底有按铃。”
穆小枣点点头,她看起来完全是这里的常客,跟普通客人还不一样,甚至连菜单都不给,还有这种将人晾着的服务,没有熟到跟回家似得都会被投诉。
荻花厅清净但不算宽敞,靠墙是两个米白色的真皮沙发,跟休息区的差别不大,然后就是一个四五人的小桌,粟桐之前都以为这种酒店的包厢里,至少也是十人大桌。
桌上已经备好了些小吃,一人一份,一共四样,装在瓷白的碗中,两勺就能把碗挖空,张娅还好,她回市局后啃了点面包,又在休息区垫了垫肚子,粟桐跟穆小枣可是到这会儿连水都没喝上。
四样小菜一口没,凝枝园不愧是贵且口碑好,这还不是前菜,就已经把人粘在了位子上,这会儿就算外面大喊“何铸邦摔了个狗啃泥”,粟桐也无心围观,只想什么时候上菜。
粟桐瘫在椅子上,长时间没吃饭导致胃有些反酸,她全身上下除了这些年受得外伤几乎没什么毛病,可是干刑警的还得有铁胃,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有什么吃什么,跟打铁时的千锤百炼也没什么区别。
穆小枣将自己的那一份推给她,“都吃了吧,我还不饿。”
四样小菜分量虽然少,可要是吃八碗也能抵几口饭,粟桐趴在桌子上没有动,她哼唧着:“大家从早到晚都呆在一起,我饿成这样你会不饿?”
张娅在旁边接口道:“副队,你还是自己吃了吧,我们大队长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软得很,肯定不会吃你这一份。”
粟桐已经饿到没有力气瞪人。
跟其它酒店不同,凝枝园没有那种昏暗暧昧的色调,灯呈双螺旋状一长一短吊在头顶,冷光,想必没什么人来凝枝园约会,冷光放大着彼此的缺点,不适合拉近距离。
穆小枣的手指贴着白瓷,那小巧的东西是她掌中之物,被捏着转来转去,不知为何,粟桐觉得若是有一天穆小枣盛装出现在她面前,最适合的装点并非珠宝钻石,而是纯白的瓷,温润易碎只是表象,要真成了瓷片,却能杀人。
穆小枣将推出去的小菜又重新拉回自己面前,她低着眼睛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笑意,等吃得差不多了粟桐才问她,“来这里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吧……我看外面的保安可不是花瓶,随便挑一个都有正儿八经的战斗力。”
“他们都是退伍的兵,”穆小枣吃完,斯文地擦了擦嘴角和手,“凝枝园的老板是我爸爸曾经的战友,我妈工作忙要出差的时候,我就被接过来呆在酒店里。”
粟桐嘟囔着:“怪不得。”
这让她想起何铸邦来,其实粟桐以前的成绩也不错,当然比不上穆小枣这种十六岁上东光理工大学的怪物,可也达到了两次模考平均成绩能稳进211王牌专业的水平,最后受何铸邦这个叔叔的影响以及年少时一分憧憬,选择了警校。
粟桐很小的时候就隔三差五寄住在何铸邦的家里,后来成了孤儿,何铸邦对她的援助更多,也是每逢到他家里吃饭,都要下厨弄几个硬菜的程度。
那会儿粟桐脸皮子薄,没有父母所以敏感多疑,何铸邦的妻子对粟桐也很好,有些女孩子的事情何铸邦不方便管,便是她来帮忙,粟桐总算有惊无险地长成了人民公仆,未有半步行差踏错。
粟桐忽然有些想见见这位凝枝园的老板,看是什么人能得刘艳秋的信任,又是什么人能喂养出穆小枣这样危险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