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汽车旅馆，客厅的灯还是黑的。
林淮之推开谢令房间的门——人果然还没回来。
电磁炉上的半成品排骨自他们离开后就那么放置着，汤锅上方漂浮着一层肉沫，这个季节天很冷，油脂在低温下冻成了奶白色。
林淮之虽然挺饿的，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对排骨下手。
他怕自己一顿操作，弄坏了谢令几个小时的心血。
洗完澡，林先生端着热牛奶，窝在沙发上看书。
看的还是那本《第二次工业革命成就综述》，不过大概是晚上的光线不如白天，只看了一页就觉得眼睛有点酸涩。
中途休息的时候，林淮之从口袋里拿出老师交给他的眼镜盒，对着落地灯细细研究起来。
这应该是一只定制的眼镜盒，而且是别人送给他的，不然不会写“To Lin”的字样。
会是谢令送的么？
应该不会。
在谢令的记忆里，林淮之一直用着陆淼的身份，就算谢警官真的心血来潮要送他礼物，盒子上面也应该写“To Lu”。
拨开金属搭扣，林淮之慢慢打开眼镜盒。
在黑色丝绒包裹着的眼镜布下，藏着一副华丽而精致的金边半框眼镜。
超薄的长方形镜片，在落地灯的光晕下反射着偏紫的光，根据他浅薄的知识猜测，这种反光的镜片应该是经过了处理的，既防紫外线，又防辐射。
他将眼镜拿出来戴上，再瞥一眼书页上的文字。
眼镜度数刚刚好，他看起书来也没有之前那么吃力了。
你以为他会继续看书？
不，比起乏善可陈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成就综述》，林先生显然对这副眼镜更感兴趣。
这副眼镜应该跟了他有一段时间，但是保养得很好，从镜片到镜框都跟崭新的一样。
眼镜腿的部分镀了一层玫瑰金的涂层，弯折处有一个大写的花体X作为装饰。
不光如此，林淮之还从眼镜盒里翻出一根金色的眼镜链，于是他将眼镜链的搭扣套在镜框后的圆环上，再重新戴上。
镜子中的黑发男人长发及肩，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只半框金边眼镜，看上去白净斯文，人畜无害。
而那条金色的眼镜链子，从林淮之的脖子后面绕了一大圈，最终一大半落在他的肩上——所以这条眼镜链是不是太长了点儿？
也许遮起来会好一些，林淮之撩起肩上的碎发，想将链子盖住。
结果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将碎发抓在手上的同时，鬼使神差的将眼镜链挑起，像发带那样绑住头发。
原本还有点长的眼镜链，这么一顿操作后，长度恰好可以悬在他的肩上方。
这好像才是这只眼镜正确的打开方式。
好吧，林淮之现在更加能确定，这玩意儿绝对是特别定制的，且全世界独此一款。
当时他就有预感，在修复程序启动后的一个夜晚，他所做的第一个梦……或者说最先开始恢复的那段记忆，很有可能与这只眼镜背后的故事有关。
*
还记得，那应该是诱导计划进行之初。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林淮之晚上九点下的审判庭，因为一些糟心的原因，他那天心情并不好。
然而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这样面无表情的活着，从不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情绪，一天到头总是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审判庭需要他这样的最高长官，保持智慧的同时，达到绝对公平公正，不需要有同理心，也不能被私人情绪左右。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001活的还像一个AI。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压抑了十年……他也不会心血来潮，在属下向他报告诱导计划进度的时候，选择亲自上门督查。
一开始他只是抱着消遣的态度，甚至没有亲自前往，只是通过中心树对接了陆淼的主程序，短暂地用自己的意识控制了他的身体。
重新睁眼，林淮之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笔，正在做高数题。
或者换个说法，是陆淼之前在做高数题。
不光是陆淼，目前林淮之所在的这间房间，布置得就像一间教室，摆上二十多套单人单座的桌椅，并且每个位子上都有一名正在奋笔疾书的“考生”。
林淮之这辈子从没像正常学生那样去教室里听过课，也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场考试，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
早在诱导计划准备阶段，分析师对谢令的每场游戏数据与行为逻辑进行分析后，得到了一个结论——“他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所以在陆淼最初的设定里，这个孩子的智商其实并不高。
那么这些数学题对他而言足以称之为“天书”。
120分钟的考试时间还剩下最后半小时，陆淼只磕磕绊绊做了1/3的题。
林淮之顺手批了卷子，发现以他的成绩，一百满分的卷子只能得20分。
圆珠笔在指尖转了转，“啪”的一声在试卷上戳出一道痕迹。
林淮之坐直身体，将试卷翻到开头，圆珠笔在试卷上奏出华尔兹的旋律。两边同考的学生都惊呆了，不知道这位发了一个半小时呆的同学，怎么就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下笔如有神助。
当然后来因为他表现的实在太过张扬，林淮之才考完没多久，就被谢令喊去他位于基地的办公室。
谢警官那时在系统眼皮子底下，已经刷了小半年的分，要多有钱有多有钱。
他甚至在圣域里买下整整一个组的所有产业，组建了自己的基地大本营，甚至通过命名为“小耶路撒冷”的方式，试图和当时的圣域系统、以及当时身为圣域最高长官的他对着干。
他喊自己大半夜过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林淮之甚至怀疑是自己暴露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拿满分了，我们的林先生有点后悔。
*
林淮之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谢令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正在翻看一份文件。
那应该是林淮之第一次见到活着的谢令，在此之前这个人只出现于各种文档资料的图片中。
谢先生那天穿了一件白衬衫配黑色紧身裤，肩上披着深蓝色的制服外套，脚上踏着一双深棕色的鹿皮警靴，腰间隐约可以看见一对反光的银色手铐。
感谢圣域的服装系统，只要钱到位，玩家可以自定义衣着。
也感谢这身警服提醒了林淮之，面前这个男人来自世上最难缠、最疯狂、最不好说话的世安署。
谢令问他：“陆淼，你知道这次的考试你考了多少分吗？”
他这么问，应该不是暴露了，要不然就是还能拯救一下。
林淮之在这方面是专业的，他立刻带入柔弱的二十岁少年人设，拘谨的拽着自己衣服的边角，小心翼翼的开口：“先生，我，我是又不及格了吗？”
“不，”谢令道，“你这次满分。”
林淮之眼皮一跳。
谢令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严肃的脸突然柔化了下来：“听着，孩子，一个人最高贵的品质是诚实。你可以不聪明，但不能为了达到目的欺骗别人，同时也欺骗自己。告诉我，你作弊了对么？”
“我没有！”
林淮之努力用这具机械的身体挤出两滴眼泪，尽量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先生，我发誓我没有！是您说，要认真学习，我努力了，这是我应得的成绩！”
谢令一脸林淮之把他当傻子的眼神。
“先生若是不信，由您来考我，或者重新出题，您瞧我能不能答得出来！”林淮之伸手，在谢令的外套上扯了扯。
其实是他想看清谢令腰间的手铐是什么型号的，但是外套遮的太严实。
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谢令迟疑的瞥了他一眼，并且在林淮之即将得逞之际，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让外套彻底将手铐遮住。
接下来就是长达一个小时的单独考试，林淮之完美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直到谢令不再提问。
“不可能有人能短时间内进步这么多，”谢令道，“所以能告诉我，你之前没有展现自己真正实力的原因吗？”
他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吧，一个谎言总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
林淮之顺水推舟道：“我，我怕……先生。”
“怕什么？怕因为你太聪明，所以显得不合群，被其他同学排挤？”
“……嗯。”
林淮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谢令会这么说，平静的心中卷起一阵涟漪，连回答都迟疑了片刻。
谢令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鼓励道：“别害怕，你明天不用去上课了，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吧。”
啧，这是什么情况？
陆淼努力了一个月毫无进展的行动，他只不过出现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了质的突破？
“对了，”谢令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边，打开第二层的抽屉，拿了一只透明的蓝色塑料盒子出来递给他，“之前有一次瞧见你看书，书本离的特别远，你不是远视？”
林淮之打开塑料盒，发现里面有一副半框的金边眼镜，眼镜腿两边还各点缀了一个X作为装饰。
谢令又道：“今天出门的时候买的，忘了问你度数，所以没敢配太深。你试试合不合适，不合适我明天再去换。”
他是远视，但是度数极浅，平常不影响生活，就是夜晚看书有点费力。
陆淼是按照他的蓝本设定出来的，远视这一项也得到了复制。
可是怎么说呢，林淮之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戴过眼镜，甚至没有人关心的问上一句他是不是远视。
而属于陆淼的一个月，就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并且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副眼镜。
林淮之戴上眼镜，拿起一本书看了看，随后微微笑道：“先生，谢谢，很合适。”
“嗯，那就好。”
谢令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转眼瞧见林淮之还杵着：“陆淼，你下去休息吧，做个好梦。”
“先生，”林淮之走之前问道，“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为什么您要在游戏里建这样一所学校，还把我们这样的学生集中起来教授知识，甚至给我们金币来让我们来学习，考的好了还有额外奖励。圣域是一款游戏，我们进游戏肯定是为了放松，说实话要不是为了您的钱，我们也……”
谢令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冲着窗外的月亮，淡淡开口道：“圣域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陆淼，请你记住一点，永远不要负分被淘汰出游戏。”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淮之皱起眉。
“我的力量有限，没法儿保护这里的每一位玩家，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你们学习一些能在游戏中用得上的知识。”
谢令继续道：“就像我给你们准备最好的心理医生，也是为了让你们在经历残酷的游戏后，能把游戏对你们的影响度降到最低。你们都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正处于塑造三观的时期，至少得有人告诉你们——这个世界并不只有尔虞我诈和恨，还有信任与爱。”
*
林淮之的意识返回耶路撒冷。
001见他通宵回来，神情疲惫，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礼貌的询问了林淮之早餐想吃什么，并汇报了一遍他一天的工作流程。
“工作全推了，”林淮之吩咐道，“准备一份‘诱导计划’的策划书，叫上人过来总部开会。另外把之前给谢令做过分析的分析师全部开除，陆淼的程序设定上把他的智商拉到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