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从住院部走到地下密室,再到食堂后厨,他们看见了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包括鲁立新、邵蕴容,以及总是跟在邵蕴容身边的助理。
唯独不见崔跃。
秦晷原本还在奇怪,偌大的医院,崔跃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却不想在这里碰到。
他冷冷打量着崔跃。
崔跃先是抱歉地冲他笑笑,然后转身安抚周宝光,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周宝光脸上的怒气消失了,不太情愿地朝眼镜男几个使了个眼色,大家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几个小时不见,崔跃还是原来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说话温温和和的,很让人安心。
但这样的安心在今夜很不合时宜,秦晷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这时崔跃转过来面对他了,微笑着说:“邵医生,这里面有些误会,我已经说过他们了,叫夏医生出来吧。”
夏箕奇名义上只是一名实习生,跟医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冷不丁被Cue,当即小脸一红,如沐春风,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出来。
周宝光在一旁陪笑,眯眯眼仰望着崔跃,眼里闪烁着敬畏的光。
几个后厨打杂的小伙撇撇嘴嘀咕:“崔医生说话就是不一样,真有水平。邵医生还是院长儿子呢,根本瞧不起人。”
“可不,崔医生才是我们这头的。”
秦晷没有错过他们眼里同样敬畏的神情,饶有兴致朝崔跃点了点:“崔医生人气挺好。”
“哪里。”崔跃谦和地笑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去外面食堂坐着说?”
秦晷点头,径自往外走。
临出门时,瞥了眼炉灶上那口锅。
白色水蒸汽如云朵一般升腾,锅没上盖,依稀能看见里面沸滚的汤汁。汤汁中间,偶尔有一两丝褐色窜起,看上去像骨髓,又或者是没撇开净的血沫。
不知周宝光用了什么调料,香气四溢,夏箕奇的肚子当即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就连一向不怎么贪吃的秦晷也忍不住有些松动,但他很快垂下目光,若无其事地迈过门槛。
来到食堂又是另一番景象。
铁皮卷帘门严丝合缝地锁着,就连高高的玻璃窗也用硬纸板糊住了,只有排气扇还在转动,几缕摇晃的微光从缝隙里射进来,白泠泠地拓在墙上。
靠近后厨的几张餐桌上稀稀拉拉地点着蜡烛,昏黄烛火照亮一小片区域。
正如刚才周宝光所说,他们有几十个人。
这些人有老人,有小孩,年轻人不多,而且脸上都带着病容。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盯着秦晷他们出来的方向,眼睛里写满戒备。
直到崔跃的脸也露了出来,他们才齐齐松了口气。
“哟,你们这儿条件不错呀!”荀觉一来,立刻评头论足,甚至不见外地拉着秦晷在一张桌前坐下。
坐下后,他还自来熟地朝对面的小孩打了个招呼,吓得小孩连碗里的肉汤都不吃了,一头埋进母亲怀里去。
他于是怪没意思地啧了一声。
崔跃笑着道:“荀警官,你别见怪,是我一早给他们打过预防针,让他们不要随便跟没见过的人说话,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你这针打得很对。”荀觉一脸赞同,“说说吧,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
“真是说来话长。”崔跃摇头苦笑,“我把你们送去办公室后,就想去找邵蕴容,谁知半路遇见一个病人家属,说是小孙子还没吃晚饭,饿得慌。那时候食堂用餐时间已经过了,外卖又送不进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弄到吃的。这个小孩胃不好,医嘱里说了,要禁吃零食,我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就把他俩带到这里来了。喏,他们就在那。”
他指了指后排一个抱孩子的小老太,那孩子有些羞怯地朝他招招手,轻轻喊了声:“崔医生。”
崔跃收回目光,继续说:“来了以后我就去找周厨师长,请他想想办法。由于医院的食物都是每天定量供应,我们找了很久才在冰柜里找出半块还没完全解冻的肘子。周厨师长于是打开煤气灶,开始炖肉,而我回到食堂,打算帮着家属安抚一下小孩子。你们也知道,小孩子饿不得,闹腾起来那可不得了。
“可谁知我刚进食堂,门外就传来一阵骚动。我赶紧挤到人群里,抬头去看——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他喉咙滚动一下,脸色微微露出几分白。
其他人眼里也透出惊恐之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蹲在墙角,捂着嘴低低地呜咽一声。
气氛忽然有些沉闷,崔跃似乎很不愿往下说,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
这时周宝光抬着肉香四溢的大锅进来了:“崔医生,歇歇吧,有什么话喝点热汤再说。”
他把锅放到打饭的窗口,用长柄大勺在里面搅了搅。
顷刻间几十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都活了过来,明明室温已经不低,他们却争先恐后地往肉汤的热气里扑。
几个打杂的小伙拿碗给他们盛汤,每人都分到一碗,就连秦晷他们三个也有。
夏箕奇早馋得不行,捧起瓷碗就要喝,结果被他哥踢了一脚,汤水洒了一半。
他顿时不敢喝了,默默把碗放回去。
秦晷冷眼看着崔跃喝汤,问:“你看见什么了?”
“啊……”崔跃直把大半碗汤都喝下肚,才感觉好些了,点了点头正色道,“一个住院部的病人从八楼跳下来了。”
“这有什么怕的?”夏箕奇皱眉。
那些怪物体能惊人,跳个八楼而已,落地后多半还是毫发无伤。这只能算是吓人,但还不足以让人害怕。
崔跃放下碗,慢吞吞地说出后半句:“当场把楼下一名护士砸成了碎肉。”
再怎么见惯大场面,想到那场景,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这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名病人爬起来后,竟然……竟然抓起那滩碎肉大口嚼了起来。
“过了不一会,从住院楼里又涌出不少病人,一个个就像得了失心疯,蜂涌着趴在那护士尸体上分食。邵医生,你见过鬣狗捕食羚羊吗,据说是会先把内脏掏出来,弄得血肉模糊,然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分食……可是,那群病人的模样比鬣狗还要瘆人,他们不仅吃着同类,连地上的血都舔得干干净净。”
崔跃说完便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又喝了口汤,仿佛唯有那点热气才能给予他力量。
再开口时,他声音多了几分颤栗:“后来的事更是不敢想,大家都吓坏了,我赶紧让附近的人躲进来。我们一起拉下卷帘门,又用纸板糊住窗口,一丝缝隙也不敢留,生怕被那些病人发现。”
“你们就一直呆到现在,没听见外面什么动静?”荀觉问。
“听见了。”崔跃如实点了点头,“外面鬼哭狼嚎的,很多人喊救命,还有人在哭,有人疯狂地拍卷帘门。可我们根本不敢开门,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喝完了汤,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身子剧烈地颤抖。
谁也没说话,食堂里静得出奇。
只有桌对面那小孩还在小口小口地嚼着肉。
半晌后,小孩搁下碗,捂着肚子仰头看向身后的大人:“妈妈,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