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伸出有些冻僵的手,握住纸杯。暖暖的温度蹭上她的指尖,随着她轻轻摩挲的动作扩散开来。
她哑着嗓子说:“我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记忆里的酒吧很热、很吵。
程灵捂着耳朵走路,悬着一百二十分的胆子——她在跟踪武遇。
这里是圈内出了名的gay吧,男男女女肆无忌惮地拥抱、热吻,摇头晃脑、跳舞蹦迪。
她不明白武遇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与其说兴奋,她更害怕。
万一武遇真的是因为“性趣”来的这里,那她岂不是这辈子都无望了。
可惜她缩头缩脑的,一下就跟丢了。
她打算原路返回,但这闹鬼场景一般的后台让她毛骨悚然,本就害怕的心更是七上八下,风声鹤唳。
人对危机还是保留有第六感的,于是程灵开始打电话给武遇。
不知道打了多少通,武遇才接起来。
电话那头非常安静,武遇沉闷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能不能别骚扰我了。”
程灵正要开口,只听电话那头隐隐有另一个声音。
武遇低吼道:“别碰我!”
那个声音带些委屈:“宝贝,你这样说我很伤心啊。”
接着电话被挂断。
程灵心想,以往武遇绝不会这么客气地跟她说话,“能不能”这种请求的词汇只出现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后来她追得过分了,武遇都是开口让滚的。
这一次她打了十几通夺命连环call,对方居然那么平静?程灵越想越不对劲,于是火速报了警。
一杯热水已喝尽,程灵的指尖又开始泛凉。
黄宗林皱着眉头,伸手捂着右耳耳麦,道:“小勇,去调去年6月23号A区的出警记录。”
“不用调了。”程灵打断他,似笑非笑,“我报完警就被发现了,季龙将我带回了他的家里。那次出警,警察也一无所获,最后我只能用喝醉酒发酒疯搪塞。”
黄宗林察觉到此时的程灵有些痛苦,他试探地问:“那个晚上,季龙对你做了什么?”
程灵缩了缩鼻子,眼眶似有泪水。
这一次的眼泪比以往的都真实了些,因为她在忍着。
能够肆无忌惮的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起码,这一刻的她不行。
“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程灵很平静地说着,“他给我注射了MDMA,警官你应该不陌生吧。”①
黄宗林审过不少毒贩,疯狂的、冷静的、腹黑的、理智的各式各类,被迫吸毒的也不少,但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动容。
面前的程灵几乎是在极力压制情绪,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诉说,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演戏的关系,让她有那么点演技,确实将悲痛的情绪控制的很好。
然而下一句,程灵却没忍住。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她说的时候,眼角有泪水滑落,鼻头微微泛红,那都是真情实意的表达。
黄宗林身旁的记录员给她递了张纸巾。
她接过擦了擦脸,继续说:“季龙说只要我跟着他混,就会给我资源、曝光,让我赚大钱……这么久也只给了我一部小网剧的女主。”
说完她竟然笑了笑,但黄宗林能感受的出来,那笑容里有一丝嘲弄意味,她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我太蠢了对吧?”程灵似是问他,却是在问自己,“后来我瘾犯了,只能找他。我每天都去健身房健身,看似身体很健康、很强壮,但只要到了发作的时候,就会变得……”
她没有说下去。
黄宗林已然明了。
空了杯子被她握起,借着灯光投下的影子,那只手确实有些颤抖。
黄宗林干咳两声,打破凝滞的气氛,继续问:“武遇说你有他在酒吧的照片,是否为季龙给你的,你以此要挟武遇的事,是否出自己个人意愿?”
“那些照片……”程灵低声轻叹,“是我从季龙那里偷来的,要挟武遇也是我自己的主意。”
黄宗林略感惊讶,在两个人嘴里同时扮演坏角色的季龙,犯罪的性质已经板上钉钉。而程灵如若是处于被动、被胁迫的情况下做这些事,从法律上来讲是可以轻判的。
但程灵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还是断翅蝴蝶,连扑腾都没有,甘愿赴死。
黄宗林不解:“为什么?”
“你就当我鬼迷心窍了吧。”她说完的那一刻,抬头望着墙上的玻璃——那就是个单面玻璃,从里面看是黑漆漆的一片,会模糊地倒映着室内的模样。
黑镜上的程灵有些扭曲身影,但她看得出了神。
似乎她的视线已经绕过了镜中丑陋的自己,望到了黑暗的深渊尽头。
时针拖着沉重的脚迈过11点,万家灯火渐渐暗去,整个市局却灯火通明,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吴缘裹着棉大衣,坐在接待室外的铁皮椅上。
那是他的好哥们刘文给他寻的爱心宝座——剔除它四面通风、硬了吧唧的缺点之后,勉强可以算个歇脚地。
他这次的笔录出奇的简单,除了问户口外,就是为什么报警,和那些人的关系,其余他是真的一问三不知。
直到此刻,吴缘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比如武遇和季龙的矛盾、他是如何知道季龙贩毒的、他和季龙是什么关系、当时酒吧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遇出来的时候,吴缘已经坐在宝座上打了快2个小时的游戏。说实话不好玩,但他玩游戏也不只是为了好玩,更多的是为了放松脑子。
放着放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一次循环里,武遇活着,而凶手季龙、林大伟、程灵全都被捕,等待他们的将是牢狱之灾。
那是不是……
意味着循环可以结束了?!
吴缘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然后就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的身边出现个熟悉的身影,盯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嘛呢,笑成这样?”
吴缘抬头,看清来人是武遇。他因为循环即将结束而心情好,一扫以往的沉闷,对武遇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他笑道:“你可算出来了!”
话完片刻,他看武遇探着脑袋瞄了眼自己的屏幕。
武遇怪道:“输了啊,还笑得那么开心。”
吴缘咔哒一下关了屏幕,满不在乎道:“我开心的又不是游戏。”
“哦。”武遇点点头,“话说,你一直在等我?”
“我没有。”吴缘睁眼说瞎话。
“廖警官都告诉我了,说你从8点多做完笔录就一直守在这。”武遇顿了顿,“真不是在等我,那你是想观察警局日常,然后写个剧本?”
武遇语调微扬,颇有点戏弄的语气。好似潜台词在说,不想承认没关系,理由他都编好了。
吴缘欣然接受:“对啊,我准备写一本刑侦题材的,你觉得如何?”
他问的若有其事,嘴角微弯。
武遇见招拆招,看吴缘要起身,便低头凑了过去,近得快要贴到对方耳根。
他说:“那你不如多问问黄队,他是十几年的老刑警,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给你灵感。”
吴缘被这招唬到,为了拉开距离,下意识将身子往后仰。结果他坐久了腿麻,这动作做完根本站不稳。
摇摇晃晃之际,武遇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吴缘道了声多谢,匆忙收回自己的手。
“灵感就不必了。”吴缘背过身,往外走去,“今天太晚,我想回家睡觉。”
武遇追了上来,与他并肩:“我送你啊。”
吴缘怪道:“你怎么送?”
武遇笑道:“来警局之前我喊助理把车开了过来。”
吴缘挑了挑眉:“你就那么确保自己可以出来?”
“说的是。”武遇假意思考片刻,“可我应该没有做错什么事,而且……”
吴缘等了一会,对方好似就等着他开口问。
他略微无语地按下电梯,直到电梯开门,他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而且什么?”
武遇走进电梯,白亮亮的不锈钢映出他们的身影——吴缘清瘦,厚厚的长款棉大衣底下是竹竿般的小腿,而武遇更是衣服架子,黑衬衫从顶部松开两颗口子,露出令人浮想联翩的胸膛。
只听这位衣服架子说:“而且啊,我早知道你会在外面等我。”
“原来这位兄台也是个未卜先知的仙子。”吴缘这话说得非常有歧义,他还特地在“未卜先知”上落了重音。
不料,武遇脸上既无错愕,也无惊讶,反而非常厚脸皮地笑了笑,“不敢当不敢当,小仙子还是非您莫属。”
吴缘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陪他瞎玩什么劲。
反正循环都要结束了,他爱知不知!
深冬的室外非常寒冷,吴缘嘴里呵出一口白雾,在雾里,那辆吉普车缓缓朝他驶来。
他打开了副驾的门,钻了进去。
“好暖和!”吴缘搓了搓手,自觉地扣上安全带。
这一切被武遇收入眼底,似乎有些失落,看来下一次得把安全带什么的弄紧一些才行。
吴缘看向左侧,挥了挥手:“开车吧?!发什么愣。”
武遇摸了摸肚子道:“一晚上没吃东西,有点饿了。”
“打住,您还是先送我回家吧。”
“别回了,我请你吃饭。”
吴缘现在还能想起那次循环里——武遇什么都不吃的娇贵挑剔毛病,活脱脱的天生富贵少爷命。
他冷哼道:“跟你吃饭,我还不如自个儿回家泡面呢。”
武遇好似思考了一番,点头道:“也不是不行,要不去你家?”
吴缘:“……爱去哪去哪!我累死了,先睡会。”
武遇从后座捞了个U型枕,放在了他的脖颈后边,借着动作还顺手揉了揉吴缘的头发。
吴缘没力气和他计较,困倦地闭上眼。
那些是吴缘闭眼前最后的画面。
而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温暖如春的车里。
周围的喧闹声、讲话声他都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头上的灯依旧是那十级柔光,好似一张无情的冷脸,在嘲笑他的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