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陈深一笑,“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因为父亲有这样的案底,他是通不过政审的,”陈深看着林淮,又补充,“而且出车祸的警察只有一个女儿。”
“……”林淮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手机。
“你看上去有些为难?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不好的话么?因为你的怀疑他让他不满了?”陈深问。
“他对我说所里其他人都挺讨厌我的,说我性格很孤僻。”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评价孤僻,林淮眯了眯眼睛。
“是么,你怎么想?”
林淮他实话实说:“我觉得他因为其他事心烦所以口不择言,假如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情况下,所里人都讨厌我,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我还没厉害到两个星期就让所有人讨厌我的程度。”
“那看来我不用安慰你了。”陈深忍不住笑了。
“他——”林淮将手机上的照片转向陈深,“烦心的是我对他女朋友的关注,我去查了下出车祸警察的亲属关系,发现他有个女儿,叫游琪琪,正是我今天看到的她的女朋友。”
“……噢。”陈深挑了挑眉,就连他也有些意外。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林淮问。
询问同事的确是件麻烦的事,比它更麻烦的就是询问与同事关系亲密的人了,尽管林淮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由陈深和荣指导来询问,王贺还是经过他这,狠狠地瞪了他一样。
林淮安稳地接受了对方的眼刀攻击,他想了会,干脆拿起笔记本,敲了敲审讯室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游琪琪本来就神色慌张,她十分纤瘦,此时面色煞白更是显得楚楚可怜,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在林淮进来的一瞬间,她却像被打破了什么东西一般,反而从深水区浮了起来,就在林淮以为自己坏了事的时候,游琪琪反而直接认了罪。
“那天晚上是我袭击了她。”
陈深和容指导对视了一眼。
“你具体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游琪琪像机器人一般毫无语调欺负地叙述:“我本来都忘掉她了,我也以为自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那天晚上,我复习完功课去客厅拿水喝,爸爸把她带回来,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回去赶作业了,虽然爸爸把她带回家住了几天,我忙着中考,根本就没怎么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过,也只瞥过她一眼而已……”
这时,游琪琪突然猛地抬起头,眼中仿佛有泪水:“但我发现,哪怕和她擦肩而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直接找她理论,然后我用烟灰缸砸了她,我们搏斗中,她从阳台落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你推她下去的么?”陈深问。
游琪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陈深没有说话,他在思考着什么,荣指导也眉头紧皱。
“恕我直言,”林淮直接打破了这个沉默,“你能详细讲下你是怎么把她推下去的么?”
“我当时气疯了,发了疯地打她,等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坠下楼了。”
“阳台的栏杆有一定的高度,安装有窗户,你和李欢玉的体型上也有一定差距,你很难在一瞬间把李欢玉推下楼的,你得详细说下打斗过程。”
游琪琪像是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林淮,她吼道:“我就是故意把她推下楼的!”
陈深对林淮做了眼神示意,两人走了出去,留下荣指导。
“你怀疑她揽罪么?”陈深直接问道。
“不是没有可能,想把一个比自己高重10公斤的成年女性推下楼,还是有一定困难的。”林淮回答。
“你怀疑王贺?”
“你不怀疑?”林淮反问。
“他当然有嫌疑,”陈深笑了笑,“只是我觉得这人要真是帮凶,他心理素质也未免太好了,而且荣指导刚才也确认了他不在场证据。”
“明天带人直接去犯罪现场指认吧。”林淮不置可否。
第二天,两人同荣指导带着游琪琪一起去了案发现场,游琪琪在进门时明显有几分畏惧,从楼下传来一些骚动,仿佛是有人在喊游琪琪的名字,三人都听出了是王贺的声音,荣指导苦笑了下,就直接下了楼。
游琪琪表情麻木地跟着两人走到了阳台,短短几步却花了将近一分钟。
“你在哪个位置把人推下楼的?”林淮问。
“那里。”游琪琪指了一处。
林淮贴近栏杆看了一眼,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瞥,发现了什么,他的心猛地一跳,却又发现了事情哪里不太对。
“你确定是这?”林淮继续问。
游琪琪点了点头。
“你从正面推还是背面推?一瞬间就下去了?还是有搏斗?”
游琪琪看着栏杆,说道:“她慌不择路,朝栏杆倒去,我就抱起她的腿,把她往后推了一把。”
“……”林淮招呼陈深来看他发现的东西,陈深走了过来,发现阳台护栏另一处的扶手上灰尘明显,所以有明显的指纹,而且是两只手的,位置和游琪琪说的完全不是一处地方,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林淮转过身背对阳台,比了个两手抓握栏杆的姿势,陈深明白了他的意思。
根据这种姿态,留下痕迹的人应该是翻到阳台窗户外,脚踩着阳台边缘,正面握着扶手才能留下这种的痕迹,这和游琪琪说的完全相反了。
只是游琪琪为什么要撒谎呢?
林淮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思考着如何询问游琪琪的方式,没注意到陈深直接翻过了过去,陈什么抓着栏杆面对他们站着,脚底下踩着不到八厘米的边沿。
游琪琪和林淮都被陈深的举动吓到了,这一个不小心摔下去是必死的,尤其是游琪琪,脸都白了。
陈深倒是笑得轻松,他问游琪琪:“这样是不是能让你想起来什么?”
游琪琪面色煞白,再也站不稳,直接跌坐到了地上,林淮憋了几秒,终于开口:“你快点爬过来,别毁了证据。”
陈深瞄了一眼指纹印,明明离得远得很,他撇了一眼林淮,莫名地笑了,这笑容成分十分复杂,但林淮的脸色依旧难看,他很不安,并没有空分析陈深的表情。
“快点爬过来。”说完,林淮还伸出了手。
终于,陈深从窗户外翻了进来,他一脸游刃有余,林淮却心惊胆跳,这人真是个疯子,但却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陈深拍了拍手上的灰,问道:“李欢玉是自杀的吧?”
林淮愣了下,这个猜测让他吃惊却也在情理之中,他看向游琪琪,后者迟迟没有说话,半响才开口:“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让我想一想,”陈深说,“那天你的确过来,并与李欢玉发生了冲突,你也的确用烟灰缸砸了李欢玉,但李欢玉坠楼是你离开后发生的事。”
游琪琪点了点头,林淮有些想不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游琪琪笑了笑,她表情痛苦纠结,又转为木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我该恨她的,我却更恨我自己。”
“当初那个案子,我爸爸说他是无辜的,他没有渎职,但报纸上却写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对我们指手画脚,同学也在背后议论我,那个时候我都快崩溃了,”游琪琪说,“他没了工作后半年,我父母离婚了,也许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因为离婚后,我妈跟我抱怨的更多是我爸生活上的固执,对我外公外婆不好,听久了,我忘了我爸所有的好……各种原因,我当时恨透了我爸,觉得他是个人渣,后来考上了高中也不想见他,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同学知道了,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找到了我的新学校,我非常生气,不肯见他,就故意从找没人的地方翻墙走,那天,他可能终于意识到了,于是跑去后门等我……”李欢玉说不下去。
林淮突然明白了,那道血痕并非是车辆拖拽的痕迹,而是游琪琪的父亲朝后门爬去的造成的。
“可是,后门常年没人,门甚至都是不开的……就连车辆肇事了,也可以趁着没人没监控,毫无忌惮地逃逸,”游琪琪笑了,笑得歇斯底里,“我知道他朝后门爬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找保安求救,还是想找我这个女儿,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从大门出去了,甚至还十分开心他今天终于没有来找我……”
“我痛苦了非常长一段时间,但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事,”游琪琪说,“但我见到李欢玉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忘,我恨她,我觉得她就是个骗子,一个狼心狗肺的□□,我的手抖个不停,然后我冲上了楼,她刚好出门放垃圾,我进了门。”
“她很慌张,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我问她当初是怎么回事,她无话可说,只知道同我说‘对不起’,那一瞬间我确认了,我父亲的确是冤枉的,我拿着烟灰缸砸了她,我手上全是血……”游琪琪说道,她虚弱地笑了笑,“我没骗你,这之后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身体不好,当时头晕目眩几乎是爬回家的,我心中满是恨意,我恨不得她去死,等我早上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她就真的去死了。”
林淮看了一眼游琪琪瘦弱的身体,这个说法倒是成立,她实在太瘦了,一开始,他都不认为她能把李欢玉推下楼去。
“……但我发现我还是不知道事情全部的真相,我那个时候没有给我父亲解释的机会,我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最早我全心全意恨着我爸,我爸死后,我全心全意恨着她,但她死了,我没有可以恨的对象了,我发现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我爸的事,如果我当初……如果我当初……”游琪琪动着嘴,但是声音已经听不清楚了,但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下一秒她晕了过去。
两人吓了一跳,陈深把游琪琪抱了起来,朝楼下跑去,正好撞到了迟迟在楼下不肯离去的王贺,王贺脸色也难看得要命,他冲了过来,直接抢走了游琪琪,荣指导想去拦,却被陈深挡住了,林淮也跟了下来,摇了摇头。
“李欢玉应该是自杀的,让他去吧。”陈深说。
荣指导看上去倒是松了一口气,林淮发现荣指导格外看了自己一眼,这个眼神似乎有些格外的意味,荣指导说:“还有李欢玉母亲,你们也一起处理了吧,我这边得安慰小王的情绪。”
陈深和林淮点了点头,到这里,这起案件差不多也快结束了,甚至像个圆满的结局,李欢玉因为愧疚跳楼,而游琪琪也不用承担杀人的罪过了,但是事情却又像根本没有解决……
“你去哪?”陈深看到林淮又朝楼道里走去,比起外面明亮的天空,楼道远远看着漆黑一片,像是怪物的大口。
“游琪琪的嫌疑没有完全排除,”林淮说道,“她回到家的时间和李欢玉跳楼的时间并没有确定。”
严谨又固执,陈深笑着叹了口气,跟着上去,两人用拿到的游琪琪屋子的钥匙打开了门,游琪琪住的房子干净整洁,从毛巾和餐具、用具来看,看上去是一个人独居,但是看阳台的衣物,里面居然挂了几件男人的衣服。
“游琪琪心思很敏感,也很注意自己的安全。”陈深说道。
“男人的衣服是障眼法?”林淮明白了过来。
“这种性格的人,不会不在客厅摆个隐藏摄像头吧,”陈深指着其中一个像是苹果电脑充电器的东西,“这个充电器插在那里却没有连电线。”
林淮将充电器拔了下来,发现这果然是个摄像头,他读取了里面存储的案发当日的视频,从视频显示,游琪琪在十点三十分时就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客厅,然后倒在了地板上,直到第二天早上,而根据尸检,李欢玉的死亡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在十二点之后,凌晨一点多的时候邻居也听到了坠楼的声响,游琪琪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林淮抬起头来,发现陈深正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多此一举,但我只是按规矩……”
“我没这么想,”陈深笑了笑,“只是觉得你和想的不是那么一样。”
林淮没有去问是好还是坏,他坐着,完全无法从这总案子的情绪里剥离。
从十点三十分,到凌晨一点。
整整三个小时,李欢玉究竟想了什么呢,她抓着扶手在寒风中又迟疑了多久呢……
“李欢玉的案子得重启调查。”林淮说,他语气斩钉截铁。
听到林淮的话,陈深笑了,笑得暧昧不明。
“你的反应有点奇怪……”林淮皱眉,他从中品味到了一丝嘲讽,但又像是自己的错觉。
陈深却又恢复了正经:“可以,但是你打算怎么来?”
林淮愣住了,他觉得这事应该挺简单的,陈深为什么要问得这么仔细,他张了张嘴:“以游琪琪的名义申请,接下来不是顺利成章么……?”
陈深点了点头,回道:“那就这么来吧,那边交给你,李欢玉的母亲交给我。”
提到李欢玉母亲这个茬,按正常程序,这房子估计得归她了,林淮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对重启调查的心愿也更加迫切。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的发展,让他明白了那时候陈深意味深长的表情。
因为游琪琪拒绝见她,他的一再尝试没让他在王贺那边少挨白眼,甚至好几次王贺当着同事的面,嘲讽有人就是白目没脑子,林淮也只当作没听到,比起这些,他更在意,为什么还有人不想给自己父亲洗刷清白的,那个时候游琪琪可都痛苦得昏过去了。
林淮在座位上呆坐了半响,他直接起身来到篮球场,见到林淮来了,一起打篮球的同事推了陈深一下,陈深回过头来,他放下了球,走了过来。
“怎么了?”陈深问。
林淮把陈深带到一边,直接问道:“游琪琪为什么不想重启调查?”
仿佛料到了林淮会问这个问题,陈深慢悠悠地说道:“也许她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这件事就此揭过呢?”
林淮第一次体会到了目瞪口呆的感觉,他不敢置信:“就此揭过?那天她直接晕过去的痛苦是假的么?”
“痛苦当然是真的,”陈深回答,“但现实也是真的,如果申请重启,你觉得那些得了国家补偿的人会甘愿乖乖接受调查么?不会来这里骚扰她,让她回到当初不堪忍受的日子么?”
“警方能……保护她……”林淮迟疑地说道,这明明不需要迟疑的……
“警方当时也保护了李欢玉的,她改了名,转移了户籍,但是还是被她母亲找到了,”陈深没有笑,“你认为她是飞快就答应了改口供么?亲属给她施加的不断压力,让她形成了她只是小题大做的错觉,并不该让亲戚入狱妻离子散,加上金钱的诱惑,足够让大部分人低头了。”
林淮哑然了片刻,转瞬间他又坚定了起来:“那就绕过游琪琪。”
“让地方政府举头么?”
林淮点了点头,他警惕地看着陈深:“你又想说什么?”
陈深微微一笑,说道:“我没想说什么,那你按照你的想法来,有问题可以来咨询我,我随时欢迎你。”他这话说得温柔体贴极了,但是林淮却莫名品到了他前途坎坷的不详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