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八点四十六分,凌海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
宋杨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审讯室内,他将要面对一名特殊的嫌疑人。
对他来说,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是如此的清晰,可这场审讯无疑是他刑警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
这种感觉不光宋杨有,审讯室里的其他干警也无不例外。
事实上,对王淇的审讯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可审讯笔录上还未出现任何有价值的记载。
在提审干警的眼中,王淇那威严的不可违抗的刑警队长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现在已经成为了铁栅栏后的疑犯,他们还是无法将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调整过来。
王淇也因此得到了远超普通犯人的待遇——他的手铐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这些下层警官的审讯技巧很多都是经王淇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而来,现在反过来要将这些技巧用在“师父”身上,这种贻笑大方的事情,又有谁能泰然处之呢?
所以当宋杨进入屋里之后,原本在主持审讯的干警赵城立刻起身凑到宋杨面前嘀咕道:“你可来了。快接过去吧,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宋杨压低声音问道。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说要等你来。”?
宋杨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赵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外,宋杨则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铁窗内的王淇一言不发地看着宋杨,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王队……”宋杨踌躇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王淇“哧”地冷笑了一声:“还叫我王队干什么?你现在应该叫我犯罪嫌疑人王淇!以前你的老师是怎么教你的?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你的审讯就输了一半!”
“王……王队……”宋杨努力了片刻,仍然无法改口。
他索性彻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是什么情况就照实说吧!”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王淇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这才反问:“你怎么才来?”
“局里有些安排。”宋杨略一犹豫,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是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秦颂会成为市刑警队的大队长,统筹刑警队的一切事务。”
王淇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抑郁难当。
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对比。
王淇和秦颂两人是同期毕业的同学,他们之间的竞争也被局内大多数人熟知。而如今,秦颂成为了刑警队大队长,而王淇却成了犯罪嫌疑人,这巨大的落差自然是令谁都无法接受的。
良久之后,王淇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调令已经发下去了,应该明天就会正式上任。”
“好啊。”王淇闭起眼睛轻叹一声,“正好可以赶上对我的审讯,这下他可有机会好好嘲笑我一番了。”
宋杨显然不认为秦颂会如王淇般睚眦必报,不过他还是劝解道:“王队,你就别拖到他来了。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了吧,大家毕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给你难堪……”
宋杨语气诚恳,王淇也不免有些动容。
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宋杨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
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说道:“你们先把王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宋杨咬了咬嘴唇,把一副手铐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干脆地答应了一声。
不过当他捡起手铐来到王淇面前的时候却又变成了畏畏缩缩的样子:“王队长,我……”
王淇倒也不至于为难对方,他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王淇戴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王淇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物件全都清了出来。
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王淇的脖子上。
那里戴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王淇明白对方的意思,便淡淡地说了句:“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宋杨。
宋杨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是可能会被用于吞咽自杀,但宋杨相信王淇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王淇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王淇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早已猜到干警绝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
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第二天上午九时三十分,刑警队羁押室内。
王淇一直躺在那张简易的木质板床上休息。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他的思维并没有停止转动。
在积蓄体力的同时,他还要抓紧时间思考。
一串脚步声传来,王淇的耳廓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宋杨出现在羁押室的门口。
“把他带出来吧。”他向值勤的干警吩咐道。
干警打开铁门,来到王淇的床边。
王淇不等他招呼,自己一挺身坐了起来。
“王队,咱们走吧。”干警的语气像是在和他商量一般。
王淇并不理他,起身沉着脸径直向宋杨走去。
宋杨转过头不与王淇的目光相对,他的神态多少有些局促。
“秦颂来了吗?”王淇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的。”宋杨点点头,“秦颂大队长也会来。”
王淇注意到对方称谓上的变化,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在见到秦颂之前。
当气息平稳之后,王淇率先迈开了脚步:“那我们就走吧!”
他的步伐又大又快,宋杨等人连忙赶了几步,这才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远远看去,走在最前面的王淇完全不像是个被押解的嫌疑人,宋杨等人反倒似他的手下一般。
从羁押室到提审室的这段路程王淇最熟悉不过了。在经过办公楼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我肚子不舒服,要上个厕所。”他转身对宋杨说道。
宋杨微微皱了下眉头:“刚才怎么不去?”
“你要我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蹲在同一个厕所里?让那些我亲手抓来的人看我的笑话?”王淇愤怒地瞪视着宋杨。
而后者很快便软了下来,他冲随行的干警点点头:“带他去吧。”?
一楼大厅往左一拐就是卫生间了。
当一行人进入的时候,卫生间里一个年轻的文职人员正在小解,他转头看清来人,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王……王队?”
王淇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展示着那锃亮的手铐,纠正道:“犯罪嫌疑人王淇。”
看着他这番模样,宋杨等人也备觉尴尬,都不自觉地侧过了脸。
等那年轻人离开之后,宋杨推开一个隔间的门,招呼王淇说:“抓紧时间吧。”
王淇走到隔间内,他晃了晃胳膊:“按规矩来吧。”
宋杨点点头,一个干警走上来,拿钥匙打开王淇右手上的铐环,然后锁在了隔间内的钢铁水管上。
这是刑警队里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号时,干警会把他和卫生间里的水管铐在一起,自己则在外面等待。
这正是王淇想要的效果。他对刑警队的办公楼实在太熟悉了,他知道一楼卫生间的顶棚上有个八十平方厘米见方的管网检查口,从那里钻进去,便可以一直通往办公室后墙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从这里逃脱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当然这个计划的实现还需要宋杨等人的配合和自己的一点点运气。
当王淇看到宋杨带着干警退到卫生间外之后,他的心中一阵狂喜。
他迅速打开了胸前的挂坠,撕开儿子的照片,将藏匿其中的那段铁丝取了出来。
手铐很快被打开,王淇踩着水管攀上了隔间墙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管网通道,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运气也在陪伴着他:在这个过程中,恰好没有任何人来使用这个卫生间。
当在外等待的宋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示意干警去里面看看。
后者来到卫生间内,见到那个隔间的门仍然反锁着,他叫了两声:“王队,王队?好了没有?”
可是隔间内却没有回应。
干警隐隐觉得不妙,他回到走廊里,轻声但急促地向宋杨汇报着:“好像有点不对!”
宋杨一愣,他来到卫生间的隔间外,趴下身来向里张望。
从缝隙里看不到人的双脚,他的心立刻“噔”地沉了下去。
宋杨弹起身一脚把隔间门踹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副手铐挂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摇晃着……
五分钟后,秦颂来到了现场,他的脸色铁青。
他无法理解一个在押的嫌疑犯竟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
而那个人脱逃的时候,自己正在同一幢楼的三层办公室里办公!
秦颂的目光匆匆一扫,便已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手铐是怎么被打开的?”他转过身看着宋杨,目光如电炬一般。
宋杨慌张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你们有没有清过他身上的东西?!”秦颂一连串地追问道。
宋杨身旁的干警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宋杨一眼。
秦颂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立刻皱起眉头:“嗯?”
“只有……一个挂坠。”宋杨硬着头皮回答说,“里面是他儿子的照片。”
秦颂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弯下身从便池旁捡起了什么。
“是这张吗?”
他把手指尖上的东西递到了宋杨面前,那是一张因撕扯而变得残缺的照片,上面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王淇的儿子。
宋杨当然认得,他也明白这张撕坏的照片意味着什么。他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同样的错误,为什么要犯第二次?”
面对下属的严重过错,秦颂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并不像以前王淇那样暴跳如雷地斥责。
可是宋杨却感受到更加沉重的压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被压垮了。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秦颂一边思索一边下达命令,“在车站码头发协查通告,监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应该跑不远的。调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现在就去!”
宋杨神情茫然,似乎没有听到秦颂的话,直到后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才蓦然清醒过来,反问了一句:“我吗?”
在宋杨的脑子里,他仍在等待着秦颂的处分。
“除了你还有谁?”秦颂直视着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错误,需要你自己去弥补。”
“是!”
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宋杨大吼了一声,他“啪”地敬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小伙子的背影,秦颂再次叹息了一声,这次却是为自己而叹。
其实他早该想到宋杨可能成为王淇赖以利用的棋子,却没有早作防范。
在与审判者激战的当口,又节外生枝出了这么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秦颂也难免产生些许难以招架的感觉了。
他叹了口气,从厕所的窗外望去——
希望夏子涛那里不要再节外生枝就好了。